鱼瞳(第6/6页)

没有出租,没有公交,在空荡荡的开始退水的公路上,他拉着我冰冷的手,带我回家。

我不知道我们一共走了多少的路,整整三个小时,最后一丝气力耗尽在家门口。

我低头在口袋里摸索钥匙,彼此疲惫的呼吸清晰可闻,忽然邓然捧起我的脸,粗暴地吻起我。我们跌跌撞撞,开门,关门,在混杂的衣服、书籍、电线之间,投入彼此的身体。

当从一开始,爱就被禁止说出口,那么,就只能借助身体借助绝望来淋漓尽致。

我们找不到倚靠,也找不到真爱,也找不到自己,找不到那颗心。我们终于找到彼此,却无法相认。路途被贴上了封条,我们要遵循别人的想象生活。

可是,在这如同末日的夜晚,还有什么,比听从自己更重要。

天空晴朗得,就像不曾有过昨夜的风雨。甚至坚硬地面也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阳光滚烫照落进来,我起身,邓然已经离开。

手机屏幕上有他留下的字句:“给我时间,一切交给我处理。”

嘉杨的电话打进来,我不想接,不知道该用怎样的情绪面对,索性挂断。

人的心总是不可揣测,何况他人,又何况自己。

可是一连几天,我却没有他们任何人的消息。邓然,嘉杨,沈曼,似乎都随着那一场雨蒸发在了空气里。手机出奇地沉默。

假期休完,我该回去,完结我的工作。没错,是完结,我明白了自己一直的徒劳,分明就是不肯面对,所以逼迫自己。现在,我会柔软落泪,我不再有疾病,也不再有残缺。

十九岁被抛弃的绝望已经随着时间消失了,我与人群,又有了新的联系。

在车站,我接到嘉杨的电话,他说:“鱼瞳,沈曼的爸爸肺癌去世了,他是我们学校最有声望的戏剧美学教授,可是抽烟太多,在德国病故的。这些天学校很乱,你要来看看她吗?”

面前的车辆川流不息,我挂断电话的时候有些恍惚。

半个小时的车程里,我还是一直处于恍惚的状态。茫然走过那挺拔的凸面镜,我看到自己苍白的脸和过分消瘦的身子。也忽而醒了过来。

当我躺在净体用的操作台上,闭上眼睛,模拟尸体,让新来的四个净体师为我穿上四季不同的寿衣时,我好像真的走在了一条寂静的往生路上。天外,有最美好的歌声。

完成模拟课程,我提交了辞呈,师傅倒很高兴,说你可以比其他人更好地生活了。

我坐在礼堂门口的台阶上,拨通邓然的电话,九声之后才接通,声音低沉。我知道这九声的时间里,他面对了他所遇到过的最大的矛盾。

我说:“我听嘉杨说了,如果沈曼同意,我想为她的父亲主持这场葬礼,这也会是我人生中主持的最后一场葬礼。”

他说,好。他说对不起,鱼瞳。他说,谢谢你,鱼瞳。

鱼瞳,鱼瞳,鱼瞳,他一直在低低叫着我的名字,我垂下手臂,把脸埋进了臂弯。

这一场葬礼,是我能还给他们三个的所有。

这一刻的沈曼,就如同是十九岁那一年的我,失去至亲,怀疑人生,仇恨全世界。

好在,她还有爱情,还有邓然。他会替代她的父亲,留在她的生命里,继续照顾她,也继续带给她悲伤。

她在他的怀里哭得几乎昏厥,她一定也是一遍遍对自己假设父亲最痛苦的样子。

“那么好的姑娘,你不应当再失去。”我念完邓然亲手书就的悼词,对他微笑。生命的赠予不可揣测,我已经学会了接受,让自己变得柔软。

他们坐着学校的车离开了,嘉杨留下来,说:“你要辞职了吗?太好了。你终于可以过正常人的生活了。”

我说:“对不起嘉杨,我要和你分开了。”

“为什么?”

“因为,我不能欺骗你。”因为,就像死亡为身体找到了永远的床铺,我的爱情,也留在了另一个人身上。因为你们,我的人生变得不同,也因此,我要离开你们,重新开始。

嘉杨很伤心,一直给我短信电话,可我知道,时间可以让他重新去爱。

我知道邓然与沈曼一起去了德国留学。

可你还想知道,想知道那一天悲喜剧落幕散场之后,我又去了哪里。你知不知道其实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不再是葬礼司仪,也不再是不快乐的李鱼瞳。我还是很狼狈,还是爱假装,还是记得某条胡同某个夜晚,某个和我说对不起的好看男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