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 心理宿命论

1.当灾难降临时,我们会越过平常的因果解释去看待它们,从而理解为何单单是我们被挑选去接受这可怕而不可忍受的惩罚。事件的毁灭程度越大,我们越容易为之赋予一个客观上并不存在的意义,越可能滑进一种心理宿命论。克洛艾离去的伤痛让我迷惑不解,使我心力交瘁。心中的那些试图找出理由来解释这混乱的各种符号令我窒息:“为什么是我?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是现在?”我仔细检点过去的一举一动,寻找事情发生的根源征兆,以及我的过错;寻找任何点可以解释这荒谬事件的原因;寻找一些可以些微涂抹我伤口的镇痛剂;寻找互不相干的事件之间的联系。我把原因附会在生活中随意的鸡毛蒜皮的小事之上。

2.我被迫丢弃现代的技术乐观主义,逃离为了抵抗原始恐惧而设计的信息网络。我不再阅读日报,不再信任电视,不再相信天气预报,不再相信经济预测。我整天想的都是千年一遇的灾难??地震、洪水、饥荒、瘟疫。我贴近了神的世界,贴近了由原始动力主导我们人生的世界。我感到世事无常,摩天大楼、桥梁道路、理论观点、火箭发射装置、各种选举、快餐饭店都产生于我的幻觉。我把世界的幸福与和谐视为对现实的决然否定。我看着上下班的人群,不理解为什么他们视而不见。我想象宇宙爆炸、熔岩流汹涌,想象抢劫和破坏。我理解了历史的痛苦,那不过是装在令人恶心的怀旧情怀中的大屠杀记录。我感受到科学家和政治家的自大;我体验到新闻评论员和加油站员工的傲慢;我领会到会计员和园艺工的自鸣得意。我把自己视为伟大的流浪者,我成了卡利班「卡利班,莎士比亚剧本《暴风雨》中丑陋凶残顽愚不化的奴仆。」、狄俄尼索斯「希腊神话中的酒神」以及所有那些曾因为直视脓血斑斑的真理而遭辱骂之人的追随者。简而言之,我暂时迷失了思想。

3.然而我有另外的选择吗?克洛艾的离去动摇了我的信念??我是自己房屋的主人,它提醒我精神的脆弱、心智的无能及缺陷。我失去了地球的重力吸引,整个人崩溃瓦解。然而在这极度的绝望之中,我的神志却是出奇的清醒。我感到无法讲述自己的故事,但却看到一个魔鬼在替我担负起述说者的角色。他是一个顽皮任性的心魔,乐于将他的诸多角色高高提起,然后把他们掷向下面的岩石。我觉得自己就像一个被绳线吊着的玩偶,之一下了被提升到天空,或一下子降落到心灵深处。我是名家讲述的故事中的人物,无力改变比我更为庞大的故事结构。我是表演者而非剧作家,只能盲目地接受他人的剧本,归属于一个未知而痛苦的结局。我承认并且后悔以前乐观主义的傲慢自大:相信答案存在于思索之中。我意识到汽车的操纵器与它的动作几无联系,我能刹车,我能踩油门,但是车子以自己的冲量在运动。我暂时感觉到的踏板的反应是错误的,我以前确信无疑的原来不过是踏板和动作的偶然巧合,不过是洞察人类奥秘的理论和命运的偶然巧合而已。

4.如果我自己的思想是苍白的模仿者而不是发起者,那么真正的思想则在幕后,在背景之下或在舞台侧景之上,是一种非我的思想。我又一次期盼着命运,我又一次感觉到爱情源泉的神圣本质。爱情的降临和离去(前者是那么美好,后者是那么可憎)提醒我,我只是丘比特和阿佛洛狄特游戏中的一个玩物。在难以承受的惩罚中,我找到了自己的过错。我是一个神志不清的罪犯,正走向自己都没有注意到的危险。我杀戮,却又没有意识到自己的杀戮行为。这是一个不容暂缓的罪行,因为它并不怀有明确的犯罪意图。我本来希望爱情长生不息,但我仍然毁灭了它。我犯下了罪行,但一无所知。如今我寻找自己罪在何处,却不能确定我到底做了什么,只好承认干了一切坏事。我将自己撕碎,寻找行凶的武器。每一点傲慢无礼,所有那些残酷、考虑不周的行为都重现在我的眼前??没有一丝一毫逃过诸神的眼睛,如今他们对我施行这些可怕的复仇。看着镜子里自己的脸,我忍无可忍,我抠出自己的眼睛,等待众鸟来啄我的肝脏,把我这罪恶之躯衔到高山之巅。

5.古代诸神当然已不复存在,他们对于袖珍计算器时代来说过于庞大。奥林匹斯山变为滑雪胜地,特尔斐「古希腊城市,因由阿波罗神庙而出名。」的神示所成了昆士威附近的咖啡馆,但是众神仍然在那里,他们找到了新的形体,穿上套装,参与到当今时代中来。他们现布被微型化了,不再穿梭于云彩之间,而是徜徉在我们的灵魂深处。在心灵的舞台上,我正生动地搬演一出戏剧,独自一人扮演诸神的角力。在舞台中心,宙斯/弗洛伊德在导演这场演出,在讲解主旨,分派雷鸣、闪电、咒语。我在命运的诅咒之下痛苦地煎熬,这不是外在的命运,而是心理命运,产生于心灵深处的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