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九 善与恶的彼岸

1.星期天晚上五六点钟,克洛艾和我坐在英国航空公司喷气式飞机的经济舱里,从巴黎回伦敦。飞机刚刚飞越诺曼底海岸的上空,冬天的云层散开退去,下面是一览无遗的暗暗海水。我有些紧张,心绪不宁,在座位上难受地动来动去。飞机尾部引擎的微微颤动,机舱里宁静的灰暗色调以及乘务员甜甜的微笑让人觉得这次飞行有些危险。一位乘务员推着饮料和点心从走道上过来了。尽管我又饿又渴,但飞机上的食物却让我有点恶心。

2.克洛艾一边打磕睡,边在听歌。但这会儿她取下耳塞,水汗汪的大眼睛怔怔地盯着前面的座位。

“你还好吧?”我问道。

一片寂静,好像她没有听到一般。接着她开口了。

“你对我太好了,”她说。

“你说什么?”

“我说‘你对我太好了’。”

“什么?为什么这么说?”

“因为你确实是这样嘛。”

“你这么说是什么意思,克洛艾?”

“我不知道。”

“如果有什么不对的地方那我以后就改掉好了。其实每次有了问题,你都是很乐意把它们解决好。只不过你总在贬低自己。”

“嘘,别说了,求你别说了,”克洛艾说着,把头扭开了。

“为什么?”

“因为我见过威尔了。”

“你干什么了?”

“我见过威尔了,听到了吧?”

“什么?见过是什么惫思?见过威尔?”

“看在上帝的份上,我和威尔上床了。”

“小姐要不要饮料或快餐?”,乘务员这会儿正好推着小车过来了。

“不要,谢谢。”

“什么都不要?”

“是的,不要。”

“这位先生呢?”

“不要谢谢,什么都不要。”

克洛艾开始哭了起来。

“我不相信,一点儿也不相信。告诉我这是个笑话,一个可怕的笑话,你和威尔上床了,什么时候?怎么上床的?你怎么可以这样?”

“天啊,对不起,真的很抱歉,真的,但是我……,我……,对不起……”

克洛艾失声痛哭,话都说不出来。眼泪、鼻涕顺流而下,整个身体剧烈地抽搐着,气都喘不过来了,只好张大嘴。她看起来太痛苦了,在那么一瞬间,我都忘了她讲的这些话语的意义,只想止住她的眼泪。

“克洛艾,别哭了,没关系,我们还可以谈一谈。蒂吉,求你了,这儿有手帕。一切都会好的,会的,我保证……”

“天啊,我抱歉,天啊,真是对不起,你不应该得到这样的结果,你不应该。”

克洛艾的心力交瘁暂时平息了背叛的责难。她的泪水暂缓了我的痛苦。这可笑的局面没有被我错过??恋爱者安慰着因为背叛他而心烦意乱的伴侣。

4.如果机长没有在克洛艾一开始哭泣就准备降落的话,那么眼泪也许早已淹没了每一位乘客,把整个飞机都给浸饱在其中了。一切就像洪水一样。悲伤的洪水在所发生之事的不可避免性和残酷性的两岸恣意咆哮,但毫无作用,我们注定要结束了。周围的环境、机舱里的氛围、乘务员的关心以及其他乘客望着这对陌生人情感的危机所表露出的庆幸都使得这一切显得愈加孤寂和突出

5.当飞机穿过云层时,我努力想象着未来一段生活将残酷地走到终点,留给我的将只有一个可怕的空白。祝你在伦敦过得愉快,欢迎不久后再次乘坐我们的航班。不久后再次乘坐,我会再次乘坐吗?我妒忌其他人的旅行安排,妒忌不久之后将再次乘坐飞机的那些人稳定的生活和计划。从此生命的意义是什么?虽然我们依旧手拉看手,但我知道克洛艾和我都将会感觉到彼此的身体逐渐陌生遥远。无形的墙已建起来了,分手已成定局。我会在几个月或几年后再次见到她,我们会轻松愉快,戴上面具,衣着正式,在餐馆里点一份沙拉??但再也不能触及我们现在可以展示给彼此的一切:赤身露体、情感依赖,这是纯粹的戏剧场景,是不可更改的失落。我们会像看过一场肝肠寸断的戏剧之后的观众一样,无法交流内心深处的感受,明明知道还有更多的东西,却不能言及,只能去酒吧喝酒。纵然痛苦,我更愿意留住这眼前的时刻,而不要面对接踵而来的那些日子:我将独自一人几小时几小时地重新体会,批评我自己,也责备克洛艾,努力建造一个新的将来、又一个故事,就如一个心智迷乱的剧作家,不知该怎样安排他的角色(除非杀死他们来得到一个干干净净的结尾)。这些念头一直萦绕在我脑海,直到飞机轮胎落在希斯罗机场的跑道上,引擎反向转动,飞机滑向航线终端,准备将它的乘客卸在入检大厅。当克洛艾和我收拾好行李走出海关检查站之时,我们的关系就正式画上了句号。我们会努力保持一份友谊,会尽量忍住泪水,会设法抛却牺牲者或刽子手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