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理想的描述

1.“看透世人不难,但于己无益,”艾利亚斯.卡内蒂说,意指我们挑别人的过错再容易不过,但于己毫无意义。我们不正是因为出于瞬间的念头没有透视对方的心灵,甚至为此付出蒙蔽自己的代价才因此而相爱吗?如果玩世不恭和爱情位于对立的两端,那么有时候我们不是用相爱来逃避自己耽于其中、从而遭其弱化的玩世不恭吗?每一例一见钟情中不是都有对心爱之人品质的故意夸张?这种夸张的赞美使我们只会把精力倾注在自己草率而神奇地相信的那张脸上,不致使理想破灭。

2.我和克洛艾在海关出口处走散了,后来又在行李提取处找到了她。她正使劲推着一辆手推车。虽然从巴黎方向来的行李的传送带在大厅左边很远处,但那辆手推车却总是往右拐。我的车灵活自如,所以我便推过去让给她用,但她拒绝了,说不管车有多涩,主人都应该对它忠实,还说飞行之后做点运动也有好处。我们推着这辆往右拐的车拐来拐去(经过卡拉奇航班的行李提取处),走到巴黎航班行李的传送带那儿,那儿已经挤满了人,自从在戴高乐机场登机后,这些面孔自然都有些熟识了。第一批行李开始滚落到有连接缝的橡胶垫子上,一张张面孔焦急地注视着传送带,寻找自己的行李。

3.“你有没有被海关扣留过?”克洛艾问我。

“没有,你呢?”

“严格地说也没有,不过我曾经假供认过一次。一个纳粹似的关员问我有没有东西要申报,我说有,其实我没带任何违反规定的物品。”

“那你为什么要这样说呢?”

“不知道,我有点罪恶感,有种可怕的倾向,想承认一些自己没做到的事。我患有幻想症,总想向警察坦白些自己根本没有犯过的罪行。”

4.“顺便告诉你,不要根据我的箱包来判断我这个人。”克洛艾一边等着,一边对我说。其他的人已经幸运地拿到了。“我是上飞机前的最后一刻在雷恩街的一家破店里买的,丑死了。”

“等会儿你瞧我的多难看吧,我可连个借口都没有。我外出都用这个包,用了五年多了。”

“帮个忙好吗?我到盥洗室去一下,帮忙照看下我的手推车,我一会就回来。哦,如果你看到一个粉红色的手提箱,有鲜绿色手柄,那就是我的。”

5.过了一会儿,我看见克洛艾穿过大厅,朝我走来。她脸上现出难受的表情,显得焦虑不安。后来我才知道,她经常就是这样子,脸上看去永远凄楚欲泪,眼神中有一种担忧,似乎有人要告诉她一个不幸的消息。她的这种气质令人忍不住想要抚慰她,给她安全感(或伸手让她握住)。

“行李还没过来?”她问道。

“没有,我的也没有,不过还有很多人在等呢。至少还要五分钟,不要那么急嘛。”

“糟糕透了,”克洛艾露出微笑,低下头看着脚。

6.我骤然觉察到爱的降临,就在她开始讲起一个显然是漫长而乏味的故事(受到我们旁边出口雅典航班到达的间接提示)后降临了。故事说的是她和哥哥夏天在罗得群岛度假的事。克洛艾讲述时,我看着她的手摆弄着米色羊毛外套的腰带(食指上有些斑点),意识到(好像这是最不证自明的事实)自己爱上她了。我情不自禁地认为,无论她说话怎么笨拙、丢三落四,不管她怎样傻乎乎地焦虑,也不管她的耳环怎么没品位,她都是那样的令人倾慕。这是完全理想化的一刻,产生于一种无可理喻的感情的烂漫,就如同产生于她外套的优雅、我的飞机旅行导致的生理时差紊乱、我早餐所吃的东西,以及在行李区第四出口处与她彻底展露的美丽截然不同的压抑气氛一样。

7.“岛上挤满了游客,但我们租到了摩托车和……”,克洛艾的假日故事沉闷无趣,但这不再是一个评判的标准。我不再依据平常谈话约定成俗的逻辑看待这些;我也不再从话语中找出智性的感悟或诗化的真谛。她讲述的内容无关紧要,紧要的是她正在讲述——我想从中发现她所说的一切都是那么完美无缺。我乐意倾听她说的每一个趣闻(有一个卖鲜橄榄的店子……);喜爱听她讲的每一个笑话,即使讲丢了其中的妙语;欣赏她发表的每一点见解,即使乱了头绪。我愿意不再专注自己,这完全是因为移情克洛艾。我用心体会她的每一点脾气;分享她的每一段记忆;探索她童年时代的生活经历;了解她喜欢的所有事物;知晓她害怕和痛恨的东西——所有这些也许早已存在于她身心之中,却在瞬息之间变得那么神奇迷人。

8.行李来了,在我的行李后面只隔着几个箱子,就是她的。我们把行李搬上手推车,从绿色通道走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