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诱惑的潜台词

1. 对于坠入情网的人们而言,情人任何言行举止似乎都有了潜台词。每一点微笑的意蕴、每一个词语的含义都如一条小路,通向即使没有一万两千个,至少也有十二个。平常生活中(即没有爱情的生活)的姿势和话语可以按其表面意义理解,现在却要穷尽词典可能有的所有释义。至少倾慕对方的人是这样,所有的疑虑都归结到一个中心问题,如同罪人惊惶地等待判决一般:她/他喜欢我吗?

2. 随后的日子里,我对克洛艾的思念总是萦绕心头,无法抑制。这是莫名的思念,唯一能够理解的解释就在于所思念之人本身(从而回应了蒙田对于他和拉博埃西的友谊所作的阐述;引为她是她,我是我)。尽管国王十字路口附近的办公室工程设计工作压力很大,然而思绪还是任性地、不可抗拒地漂移到她那里。我得把这仰慕的对象予以限制,尽管思念不是我工作日程中的一部分,(客观地说)没有任何乐趣,缺少发展变化,没有意义,只是纯粹的渴望,但她总是侵入我的意识之中,干扰我办理要紧事务。这些以克洛艾为内容的思绪是:啊,她多么好;我会很高兴,如果能……

其他是一些定格的意象:

[1]克洛艾靠在机窗边的身姿

[2]她水灵的绿色眼眸

[3]她轻啮下唇的牙齿

[4]她说“那很奇怪”的口音

[5]她打哈欠时脖颈的偏斜

[6]她两个门齿之间的缝隙

[7]她握手的姿态

3. 她的电话号码的数字组合已经不幸被我忘得一干二净(记忆更愿意重复克洛艾的下唇),如果当时意识能够专注于它们该多好啊。号码是

(071)

607987

60797184

6017987

6907187

6107987

6709817

6877187

中的哪一个呢?

4. 第一个电话没有回应我的欲望,反而传达了痴情的风险。6097187打到的不是心爱之人的住所,而是离北街不远的一个殡仪馆——起初并不知道,直至一场乱七八糟的交谈之后我才弄清那儿也有一个职员叫克洛艾。她被叫来接听电话,花了好几分钟才把我的名字搞清楚(最终还是把我当作曾咨询过丧葬事宜的顾客)。我挂了电话,面色潮红,衣衫湿透,简直半死不活了。

5. 第二天,当我终于拨对了克洛艾的电话时,正在上班的她似乎也将我忘到了九霄云外(把我忘到哪儿去了?我无法想象)。

“我这里情况糟透了,请你等一下好吗?”她用秘书小姐一样的口气对我说。

我拿着听筒,心里很不是滋味。纵使我曾幻想我们之间如何亲密,然而回到现实空间,我们只是陌生人。我的渴望粗鲁地越出了范围,侵入克洛艾的工作时间,它并不受欢迎。

“喂,对不起,”她回到电话那头,说道,“我现在确实没时间。我们正在准备一期增刊,明天要出版。我到时候给你回电话好吗?等事情消停下来,我会尽量在家或办公室里给你打电话。好吗?”

6. 心上人不给我打电话,电话成了她魔手中的一件刑具。故事的发展与否为打电话的人所操纵,接听者失去了叙说的主动性,只能在电话打来时跟随、回应。电话将我置于被动的角色。从电话交流的传统性别习惯来看,我像是等电话的女性,克洛艾则成了拨电话的男性。这迫使我时刻准备接听她的电话,因此我的行动被赋予了难以忍受的目的论色彩。电话机的塑料外壳、易用的拨号键、色彩的设计,所有这些都显示不出隐藏在它的神秘之下的残酷,也缺少它将于何时获得生命(我也如此)的线索。

7.我宁愿写信。当她一周后打来电话时,我已经把要说的话排练了太多次,以至一时语塞。我毫无准备,光着身子从浴室走出来,用棉球擦着耳孔,同时还留心着浴室内的流水。我跑到卧室里的电话旁。除非烂熟于胸而且已经演练过,否则我的言语永远如同初稿一般。我的话音夹杂了一点紧张,一点兴奋,还有一点愠怒。如果换作写信,我也许可以熟练地把这一切给消除掉。但是电话没有文字处理程序,说话者只有一次机会。

“很高兴你打来电话,”我笨笨地说,“一起吃午饭或晚餐吧,或者别的什么你感兴趣的。”在说第二个“或”的时候我的声音都哑了。这语句本可以如演讲一般无懈可击,创作者(那些人无法将要说的话付诸笔端)本可以周密翔实,语法精确。然而现在创作者没了,只剩下一个结结巴巴、错漏百出、词汇贫乏、嗓音嘶哑的说话人。

8. “这个星期我真的没空和你一起吃午饭。”

“噢,晚餐怎么样?”

“晚餐?让我瞧瞧,嗯,哦(停顿),我正在这儿看我的日程簿,你看,好像也没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