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七月的交换(第3/7页)

林初愣在他的对面,胸口起伏喘息,那双带着仇恨悲伤深到骨髓的疼痛的眼睛在那个笑容绽开的瞬间失掉了所有坚硬的屏障,只是茫然地寂寞地孤独地温和地把目光定定地落在对面男孩的身上。

那一刻,周南想,这个像一枚坚硬果核的女孩其实是甜美的。

这一刻,林初想,其实,周南也是和她一样无辜地独自成长与承担着。

他们各自的赤裸的伤口已经被彼此最直接地检阅。

林初骑车经过无数个上坡下坡,在黄昏的天色里从学校回家。她和母亲的话依然惜字如金般地少,而她对母亲的爱却日渐深到羞于启齿。

她会在第二个下坡转个弯,向南湖的方向飞快地骑去,漆黑的长发编成两个麻花在身后,明眸皓齿,穿越春季大片大片的油菜花田和铺天盖地的夕阳。

周南会跟在她身后,他无法说明那是他的寂寞和她的相似,还是他觉得他必须陪护在她身边。

他们共同骑车追逐一朵火红的云朵。在南湖边,周南抽烟,那时的他只能抽最普通的当地烟,有着普通的名字和普通的味道。林初在不远的地方搜集草叶花蕊,夹在正在阅读的书籍中,可能是一本小说,可能是一本地理图册或者只是枯燥的课本。然后他们在落日还残留着温度的时候并肩骑车回家。

林初一路骑进家门,从不回头说一句再见,或多一眼的告别。

十四岁的林初,长成有着奇异的冷漠与不可辨析的温情的女孩。和周南相处的所有时间,基本归于沉默。她在对抗他,始终在与他相伴的同时与他对抗,虽然这是唯一能与她相伴的人。他们在沉默中交换着彼此同样彻骨的孤独。

周南是因为母亲的托付跟踪了自己的父亲一年,两年,在他第一眼看到林初被一双纤弱苍白的手从房门中用力地推出来的时候,看到这个女孩子日复一日蹲在粗壮的梧桐树下倔强地沉默的时候,他决定把真相放在自己的心里。

然而,同样的日复一日,母亲不再相信儿子闪烁的话语,不再相信整日在外行踪不明的丈夫。

这个纤弱精致的中年女人出现在林初面前的时候,又是再普通不过的一天,她浑身发抖地站在林初家的窗外,看着周南和那个有着过分放肆目光的女孩子。长久聚集的怀疑愤恨成为一记重重的巴掌落在林初白皙的脸上,林初没有动,脸上留下刺目的红色掌印。

周南一把拉过林初挡在自己的身后。

林初突然想起她曾经对周南的歇斯底里的撕扯,于是就突然同情起面前这个失去理智的女人。

女人用力拉着周南去砸开了林初的家门,“什么样的人养什么样的孩子,你不许再和她一起!”

之后的事情变得极其自然,顺理成章。那个男人从此消失在了林初和母亲的生活中,干干净净彻彻底底。只是还是会有钱汇来,母亲将所有的钱放在一个牛皮纸袋里压在衣柜的最下层。林初觉得这个动作有着让她目不忍视的悲伤。她依旧带着羞耻为苍白瘦弱的母亲寂寞着悲伤着。

周南不会再和她一起追赶一朵远方的云彩,一路沉默地追逐着去南湖打发黄昏的时光。在校园里,擦肩而过,周南试图叫住林初,林初却目不斜视地径直走着自己的路,像经过身边的任何一个人。

然而他不知道,她在南湖边一个人坐着的时候,心里有多少的荒凉。他不知道,他在多年以前用出血的伤痕换来的不仅仅是她的微笑她的平静。

现在,他回到了他的生活中,回到了父母的身边,回到自己为即将到来的高考努力的正常轨道中。高中部的月考榜上总有他的名字,身边总有优秀的女孩子努力地套着近乎。这就是周南。应该是这样的周南。林初这样想,而后带着一颗紧缩的心从他的身边头也不回地走过。

生活让这个女孩子已经过分早熟,在豆蔻的年华就学会了隐藏所有的表情控制所有的情感,和周遭的人都保持着如同刻意的距离。

1993年的夏天,还是在那棵树皮斑驳的梧桐树下,周南来和林初告别,他将横穿南方的平原丘陵与山地去往一个被称作山城的地方。

他说:“林初,你和我说说话,我要走了。林初你真的不打算说句话?”

林初紧紧地闭着嘴,在她突然意识到她可能很难再看见他的时候,她已经早早地就无法想象生活里没有了这个男孩。她对抗他、推开他、无视他、不和他说话,却始终是彼此唯一的陪伴。她无法失去他。无法。

“这个给你,我的地址。”他递给她一张素白纸条,“你想找我的时候,随时都可以找到。”

她慢吞吞地接过那张纸,揉在手心里和汗液一起变得皱皱巴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