趁时光还未苍凉

始于一场告别

在沈更笙很小的时候,她就知道,人的时间从来都是不够用的。譬如她的母亲,在难产中死去,为一个她爱的男人,守口如瓶。

有时候,更笙又觉得时间仿佛会静止,在她跟随外婆蹒跚的脚步前往寺院的时候,山水和香火让一切都缓慢下来。

七岁之前,更笙在桑柔镇的外婆家度过。在人前,外婆很少对她表示亲昵,每晚哄她入睡时,都唱着怅然的歌谣。镇里人家的孩子似乎都被告知不许亲近更笙,于是更笙的童年,便是独自在后山看日落过去的。

也许,外婆从一开始就知道,这个女孩,从不属于这里。

正月十五,外婆领她从寺庙回来,家门口等着陌生男子,身后跟随伶仃少年,远远看到更笙便迎上来,伸手想去捋一捋她被风吹乱的头发,更笙本能地往后缩了一下,纵然某个瞬间她看见束手的少年满眼笑意。

那天晚上,外婆把她放到男人的背上,男人什么也没有带走,只是带着她离开了桑柔,离开了她七岁之前缓流的时光。

男人说:“更笙,我是爸爸,这是江默哥哥。”更笙便扭过头去看那个笑盈盈的少年。

爸爸。那段时光里,她的生命里没有父母,没有爱恨,不知别离,只是安静地随着这个看起来有些颓唐的男子坐了动荡的火车与摇晃的长途车,回到了原本,就应属于她的那座城市。路上江默不断拿零食和画书给她,她都小心翼翼接过来,而后转向光秃秃的车窗外。

家门是江默用泛黄的钥匙打开的,慵懒女子坐在桌边,只是抬眼看了看父亲与更笙,说了句:“接回来了?”便继续懒懒地吃午饭。

第一顿饭吃得很沉默,更笙几乎没有吃几口。后来回到房间,江默拿了半盒饼干和一听可乐给她,更笙接过来,江默伸手轻轻抚弄了一下她的头发,对她说:“你回家了。”

后来父亲才告诉长大以后的更笙,他从来没有忘记她的母亲,也从来没有想过丢下她不闻不问,只是生活总是阴差阳错,他终究是来不及。他总归是要成家的,于是看到独自带着儿子的这个女人,他便想起更笙的母亲。

这,就是更笙生命中的第二个家,一个陌生的父亲,一个没有表情的女人,以及一个有着锐利眼神的男孩,沈江默。

相持的一些情分

更笙的第一次正规考试没有及格,那晚父亲不在,她拿了卷子找江姨签字,江姨不情不愿的脸上写满了鄙夷,“不聪明的人生不聪明的孩子,学也学不好。”

江姨提笔准备签字,而更笙却突然伸手抢过卷子转身拉开门跑了出去。

这是她第一次在自己身上发现任性与坚硬,她握着卷子,跑下楼,跑出小区,仿佛受了天大委屈。

那时候,江默在学校附近一条隐蔽的小巷里打游戏,输光了所有游戏币,悻悻地出来,看到蹲在破败门边撕着卷子的更笙。

他们的目光微微对峙,江默转身回到游戏厅,找哥们借了十块钱,出来拉起蹲在墙根的更笙,留下一堆撕得粉碎的试卷。

江默在路边馄饨摊给她买了热腾腾的馄饨,用开水涮了筷子递给她,而后又去路边买了一杯八宝粥来递给她,看她埋头吃起来。

“多大点就学会离家出走了。”江默的语气里却全无责备。

更笙咽下嘴里的馄饨,说:“那你教我读书么?”

“读书?”江默笑了一下,忽而换上认真的神色看着更笙,“读书不是我要做的事情,但也许,是你应该做的事情。更笙,好好念书,离开这里,去远方,你就会快乐。”

彼时,更笙尚小,模模糊糊知道面前这个还没完全长开穿着系错了扣子的白衬衫的少年,这个打游戏踢足球打架不读书的少年,他在说一件郑重的事情,虽然她并不明白,却也懵懂地点了点头。

那晚,江默拉着更笙回家,家门半开着,里面爆发出父亲和江姨的争吵以及摔打声。更笙跟在江默身后进门,撞上江姨厌恶的目光,她的脸上有掌印,飞快地走过来,拉过江默塞进他的屋子里,而后转身去浴室关上了门。

更笙独自面对父亲,父亲蹲下身来,不知道该愤怒还是怜悯,只有拍拍她的脑袋,说:“这样很不好。”

更笙闪开父亲的手,去架在客厅阳台边的小床上关上灯蒙上被子,于黑暗中听见父亲轻微的叹息。

当寂静落于深夜,更笙依旧枯坐在被窝里,没有睡着,颤抖着在哭泣,想念外婆和桑柔,想念那时天光流云。突然被子被掀开,江默做了“嘘”的手势,把一卷卫生纸递给她,帮她擦眼泪,附在她耳边低声说:“我找人教你功课,不许再哭了。”

更笙看着江默,眼泪却更汹涌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