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七月的交换

1991年的夏天,一个叫做周南的男孩,用流着鲜红血液的伤口交换一个女孩没有恨意的目光。

1997年7月1日。电视里直播着香港的回归,用最盛大的方式记载着这个将成为重要历史的时刻。与此有关或者无关的人都在莫名其妙的兴奋中。此时,林初穿着灰色的棉布连衣裙,留着齐肩的柔顺直发,白色棉袜白色球鞋,抱着黑色的旅行包寂静地坐在去往重庆的火车上。

车厢散发方便面的浓郁气味,沿着长江的线条从江南梅雨蜿蜒向那座被称为山城的西南城市。林初静静地看着窗外,数天的火车让她的面目失去血色,疲惫不堪,却依然有着漆黑熠熠的眼眸。

她依然不确定自己为什么会来见这个无故在她的生命中缺席了十一年之久的男人,久到她已经无法想起他的面庞他的胸膛他的手指以及他的味道和他的称呼。

她不和身边的任何乘客聊天,也很少吃喝,亦不像其他乘坐火车的人一般嗜睡。事实上这是她第一次坐火车,也是这一次,她想她发现了自己身上其实有着放逐的天性。

走下火车的时候,她抬头望了望天,笼罩着薄雾浓云,潮湿闷热,低下头,看到眼前瘦却有足够坚实胸膛与臂膀的周南。

他们站在彼此的面前沉默良久,却没有拥抱。他没有力量与她长久地对视,眼睛淹没掉了所有语言,于是他选择了微笑着接过她的旅行包。

“你好,我是荷欣。”周南身边的女孩伸出白皙的手臂,对林初甜美微笑。

那个微笑让林初注意到这个清新女子的存在,她握住她的手,却无法还她一个同样沉稳的笑容,她的微笑总是有些恍惚动摇。

周南微微眯起眼睛,林初的笑容里有他无法躲避的脆弱天真和穿透时光的力量。别人不知道,但是他却清楚明白。

荷欣若有若无地挽着周南的手臂走在他的左手边,在周南和林初随意地说起这个他生活了四年的城市的时候偶尔插上两句可有可无的话语。

走出菜园坝车站,叫卖的小贩,拥挤的人群,把一座热闹的城市活生生地推到林初的面前。她突然想起江南的故乡,安静的街巷,灰瓦白墙的不变色泽和沉默的庸碌的人群。

荷欣在一家事业单位实习,周南拦下车送走她,转身对林初说:“给我地址,送你去林叔那儿。”

林初抬起始终低着的头,轻轻说:“我没告诉他我今天到,他明天才能从贵州回重庆。”

她不知道为什么要给自己多一天空白的时间,是她需要思考需要斟酌需要退路,还是需要看一看他的这座城市。

周南看了她一会儿,而后说,跟我走吧。

他们在附近的一家早点店里吃了素馅清汤抄手当早点,林初的面色因为一顿像样的早点微微恢复。她吃饭时从不多言,沉默地进食,缓慢却饱足。

他们去解放碑,拥挤的商业地段,充分地暴露着所有人的欲望。她想,荷欣一定常和他来这里,这里有她喜欢的想要的东西。那么,她想要的东西又在哪儿呢?

他们在朝天门买好了晚上的游江船票,而后就顺着滨江路缓慢地散步,走着上上下下的斜坡。因为不属于这里,所以可以毫无羞愧地浪费在这里的每一分光阴。

他们去吃正宗的重庆火锅,很少吃辣的林初不停地抹着额头辣出的细腻汗水。流汗的间隙目光掠过周围的人群。

而后两个人一起吸烟,红梅,俗气的名字有着非常傲然的意象。烟最初是精神的意思,和这样的意象异常契合。

林初抽第二根烟的时候是在夜晚的轮渡上。两岸的灯光倒影在江面上,细细碎碎地随着水纹悬浮摇晃着。烟被周南从口中抽去扔进了江里。

喝茶聊天拍照的人在他们身边穿梭来回,林初明白,不同,面对同样美景的心是不同的。

长江她看了十八年,此刻如此陌生。她突然明白,出离的意义不在于她要寻找或者投奔的人,而在于,她要看一看同样风景的另外一种样子。

不抽烟不说话,他们开始沉默。黑色的旅行包一直提在周南的手上。

林初快速地洗了澡,穿着棉布睡衣揉着潮湿的头发从狭小的浴室带着湿淋淋的水出来的时候,周南递给她一杯温热牛奶。

她带了一本里尔克的诗选、几件换洗的衣服、洗漱用品,这就是全部的行李。

长久的火车和一天的奔波带来疲乏与困倦。她在周南进去洗澡的时间内已经睡着在沙发上。

周南站在窗口抽完那包剩下的红梅,而后关上窗户,拉上窗帘。他抱来被子盖在这个看起来有点瘦弱的女孩身上,轻轻抚摸着她的脸颊。

“周南,我觉得我有一颗不安分的心,总有一天,它会把我带走……”林初呢喃着把脸埋进他宽厚的掌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