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七月的交换(第2/7页)

那是哪一年?那年她几岁?

林初总是会在某个下午走在路上的时候突然想起那一年那一天的傍晚。她背着书包放学回家,她是有些孤僻的孩子,她会画画,会跳芭蕾,会背上百首的唐诗宋词,只是不会与同龄的孩子相处。她知道自己并无优越感却有过分的骄傲。

她用钥匙开门,如同上学以后的每一天。而后在自己的房间里做作业,吃零食。

做完作业她开始听广播,看电视。

在她发现无事可做的时候她突然意识到家里是否太过寂静。她抬头看了看挂钟,8点,父母都没有回来。

她去厨房寻找中午剩下的冷饭填塞空乏的饥饿感,然后蜷缩在沙发上就昏昏沉沉地睡着了。

醒过来的时候,是姨妈的双手和面孔。在她根本不知道怎么回事的情况下收拾了她的行李把她领回了家。

在姨妈的家里,一住就是两年。那是她长大以后才知道的原因,爸爸妈妈因为吸毒欠下许多钱,妈妈进了戒毒所,而爸爸从此远走他乡,再无音讯。

如同一个无法言明的耻辱,用她小小的心灵沉默地背负在身上。同往常没有任何不同的一天,却再也回不到原来的生活。她知道她无法和任何人提及,也不会和任何人提及。对父母的爱里从此就多了一份寂寞的羞愧。

她成了更为寡言而自我的孩子,还是那个耀眼的遭冷落的孩子,却在童年还没结束的时候就学会了凛冽的性格。

妈妈回来那一天,姨妈没有告诉她。只是给她穿上新的裙子,带她回了那个三年都没有回过的家。见到三年都没有见过的那个憔悴不堪的女人。

女人抱着林初眼泪簌簌地就落了下来。林初的心立刻被疼痛紧紧填塞。那份带着耻辱带着羞愧的爱在心里迅速地膨胀开来。

只是,到底还是缺了一个人,最重要的一个人。生活注定还是无从选择地艰难着。妈妈没有工作,偶尔有临时工可以做,林初依旧靠姨妈资助。

那一天,妈妈第二次抱着林初落下眼泪,然后把她推出门外,让一个陌生的中年男人进了屋。家门在林初的身后决绝地紧闭。

男人来得日渐频繁,最后固定为每周一次,并且会带来生活用品、食物,以及最重要的,钱。

彼时的小女孩,每天最大的乐趣只剩下静止的阅读,中国的、外国的、古典的、现代的,无用到奢侈。于是她什么都知道,什么都明白,于是她对自己的妈妈有多少的爱,对这个男人就有多少的恨,虽然他养活了她们母女两个人。这爱与恨,都在林初的心里成为被灰尘层层包裹的果核,坚硬而脆弱,等待着发芽与茁壮的蔓延。

1991年,江淮的洪水淹没城市的盛夏。林初十二岁,小学毕业的暑假,每天看新闻,想象着近在身边的灾难。

第一次,母亲没有把她推出家门。男人轻轻拍了拍她的头,对她微笑,他付了她初中第一年的学费。

林初抿着小小的嘴唇,用力用脑袋甩开了他的手,仰着头,用镇定的眼睛炯炯地盯着面前的男人。男人有些讶异,微微蹙眉,收回了厚实的手掌。

她跑出家门,习惯地蹲在楼前的梧桐树下用石头在地面上胡乱刻画。总有一天,她要离开这个地方,总有一天。

眼泪来得猝不及防,四年,林初第一次恸哭出声。她从来不肯对自己承认她是带着恨长大的,但是现在,她清楚地明白,就是这样,无法躲藏。

“哭是伤神的事情。擦掉眼泪。”

林初抬起头,对面蹲着清瘦却挺拔的男孩,用平静的目光看着她。

从很久以前开始,林初就发现每次她被妈妈从家门里推出来,都能看到这个男孩在树边在墙角在不远的地方静静地看着这不断重复的一幕一幕。

“很有趣么?不会看烦么?对别人家的事情就这么好奇么!”林初瞪大了眼睛冲他大声地喊道。

男孩愣了一下,嘴角的微笑挂着一丝忽明忽暗的忧伤或者嘲笑,“无趣。不好看。别人家的事……我的爸爸在的地方,和我无关么……”

林初的反应一定是男孩所无法料想的,她在片刻的沉默之后突然用力把男孩推倒在地上,如同一只发疯的小兽,用力地踢打,撕扯,噬咬,失去所有理智也失去所有语言,沉默地爆发着眼泪和力量。

那一刻,周南就已经看到属于这个女孩的不可控制的对抗生活的力量,沉默的力量,血泪模糊。

是林初的眼泪,周南的血肉。

他没有还手,任凭面前这个小他四岁的女孩对他的你死我活般地撕咬。

午后的艳阳把空气都照耀到透亮刺目,树上蛰伏的蝉高声地喧嚣,周南抹掉左侧脸颊带着血的细长抓痕,坐在地上,对林初露出柔和笑容,“发完脾气,笑一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