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玉王(第4/10页)

这正是韩子奇所希望得到的结果。他十年奋斗,最值得骄傲的,除了富甲古都的收藏和新添的爱子天星,就是这位才貌出众、上得了台面的小师妹了。且莫说奇珍斋祖祖辈辈都是识不得几个字的手艺人,到如今才出了这么一个大学生,即使整个北平的玉业同仁,也鲜见有如此高学历者,何况玉儿还是个女孩子。她的出场,给奇珍斋,给玉器界,给她的奇哥哥增了光,长了脸,使览玉盛会平添了一股温馨儒雅的文化气息,让韩子奇感到由衷的欣慰和自豪。

韩子奇对客人不分中外,无论穷达,一律以礼相待——却也只是清茶一杯。有要借此和他洽谈生意、签订合同的,都请他们改日到柜上接洽;有要恳请他将展品转让的,一概婉言谢绝。

韩太太对此深为不解,望着那乱哄哄的人群,埋怨说:“你呀,真是魔怔了!买卖人不谈买卖,瞎热闹个什么劲儿?”

韩子奇亲亲她怀中的天星,笑笑说:“不可食兮不可衣,连城价讵无穷奇!”

这是大清乾隆皇帝题碧玉盘诗中的两句,韩太太自然听不明白,只是觉得丈夫变得和过去大不相同了,尽迷恋于不当吃、不当喝的“闲篇儿”,越来越不像个过日子的样儿了。当着满院的客人,她也不好再说什么,怀里的孩子哭了,便抱着回西厢房去喂奶。

韩子奇和玉儿送客人出门,走到垂华门外,迎面被一个妇人挡住去路,那妇人低着头,一手抚着胸口,一手胆怯地往前微伸着,低声说:“撒瓦卜,出散个包帖(谢谢您给点儿施舍)!”

一听这言语,就知道她是个穆斯林,是望见大门上的“经字堵阿”才进来要“乜帖”的。“乜帖”本义是“举意”,但在北京的穆斯林口中几乎成了“施舍”的同义词。韩子奇想起自己十多年前的流浪生涯,心中不忍,便从衣袋中掏出几个光洋,放在那只枯瘦的手上:“拿着,去吃顿饱饭吧!”

那妇人接了沉甸甸的光洋,吃了一惊,抬起头来,感激地朝韩子奇屈膝行礼。

韩子奇这才注意地看了看她,那妇人虽然形容憔悴,却并不丑陋,年纪约在三十来岁,蓬松地挽着个发髻,面庞消瘦,眉目倒还清秀,神情羞羞答答,不像个长年以乞讨为生的“撒乞赖”(乞丐)。身上的衣服也不太破旧,但被撕裂了几处,衣不蔽体,那妇人虽然用手遮挡,还是露着肌肤。韩子奇转身对玉儿说:“你去拿几件旧衣裳,让这位大姐换上再走!”便偕同客人,走出大门。

玉儿让那妇人在倒座南房的外客厅等着,进去拿了一身韩太太穿剩下的裤、褂,给妇人换上,立时改变了那乞丐的模样儿,倒像是个俊俏的媳妇。妇人换了衣裳,手里攥着钱,感激得了不得,朝玉儿便拜:“撒瓦卜,善心的小姐,为主的祥助您!”

玉儿赶忙拦住,说:“大姐,今天我们家天星正好满一百天,谢谢您来道喜了!”

那妇人本来要走,听了这话,却一愣:“啊,一百天?满一百天了?”

一阵婴儿的哭声隐隐从里院传来,那妇人突然发疯似的朝里面跑去,嘴里叫着:“我的孩子!我的孩子……”

韩太太正在为天星喂奶,她因生育过迟,奶水不足,天星哭个不停,她正在着急,忽然看见闯进来这么个风风火火的妇人,便恼火地问跟着跑来的玉儿:“这……这是怎么回事儿?”

不等玉儿解释,那妇人已经跪在她的面前,伸手就去抢天星:“撒瓦卜,好太太,您把孩子还给我吧!这是我的孩子啊!”

“什么?疯子!”韩太太惊惶地躲闪,天星却被那妇人抢在手中!

韩太太急得要哭,伸手想夺回来,又怕吓着孩子,一时不知如何是好,喊着玉儿说:“快关上门,别让她把孩子带跑了!”

那妇人却没有要跑的意思,抱着天星,疯狂地吻了一阵,就解开衣襟,为他喂奶,胸前的衣裳已被奶水浸湿了一片。天星正饿得发慌,此时遇到了充足的奶水,便不管是谁,叼着就猛力吸吮,哭声也就立时停止了。

韩太太愣在一边,问玉儿:“她……她……”

“是刚才在门口要‘乜帖’的……”

那妇人胀鼓鼓的乳房被天星吮了一阵,渐渐松软下去,她自己的神志也清醒了,泪眼凝视着怀中的天星,喃喃地说:“小少爷,多像我的孩子!我的孩子……”

玉儿疑惑地问她:“哎,你是怎么回事儿?”

妇人抬起泪眼,声音颤抖地说:“小姐,太太,我不是要‘乜帖’的!我有家,有男人,也有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