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玉王(第5/10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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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妇人本是吉林长春人,娘家姓马,夫家姓海,丈夫海连义,继承祖业,开一个小小的饭馆儿,在当地回、汉居民中都颇有一点名气,人称“海回回”。“九一八”之后,东北三省沦亡,海连义不甘忍受日本人的凌辱,和妻子逃难人关,流落到平东通州,无力再操祖业,便在通州东关赁了一间铺面,卖茶水为生。

民国二十二年,日军侵占热河,越过长城,进占通州,直逼平津。五月三十一日,国民政府与日本签订《塘沽协定》,中国军队西撤。海连义夫妇辗转万里,仍然没有逃出日军的魔掌!民国二十四年五月,日本借口中国破坏《塘沽协定》,进一步提出统治华北的要求。六月,国民政府派何应钦与日本驻华北日军司令梅津美次郎谈判,达成秘密的《何梅协定》:撤退中国的河北驻军,取消河北省和平津两市的“党部”,撤换河北省主席和平津两市市长,禁止一切反日运动,将河北、察哈尔两省的大部分主权,拱手让给了日本……

她记得那一天,她正在给还没有满月的孩子喂奶,海连义在前边照看生意。天将黄昏,过路的人很少,海连义准备早点儿收了茶摊儿,和妻子一起吃晚饭,这时,从城里开出了一辆汽车,跳下来几个日本兵,比比划划地要喝茶。海连义连忙给他们沏了茶端上来,日本兵又嫌茶不好,从车上拿出酒、肉,坐在店里又吃又喝。海连义忍气吞声,赔着笑脸儿说:“诸位能不能另找个地方?我们家……是清真教门哪!”

日本兵瞪着眼说:“什么的清真!”当胸就给了海连义一拳。海连义没敢还手,几个日本兵又一拥而上,掀翻了桌、凳,把海连义扭住,反剪了胳膊,推推搡搡就要带走,海连义急得大叫:“放开我!”

海嫂顾不得害怕,抱着孩子追出来:“他爸,他爸!”

日本兵哈哈大笑,丢下海连义,朝海嫂扑去,夺过她的孩子,摔在地上,抱起她扔进汽车,一溜烟开走了!“畜生!”海连义怒吼一声,抱起哭号的孩子朝汽车追去!海嫂疯狂地哭喊着,丈夫的惨叫、孩子的哭声撕裂了她的心,突然,她挣脱了日本兵,扑向槽帮,纵身跳了下去……

她醒来的时候,汽车早已没有了踪影,她的家、她的茶棚,熊熊大火在燃烧,她的孩子和丈夫都不知去向!

天星吃饱了奶,在她怀里甜甜地睡着了。

泪水浸湿了韩太太的手绢儿,这位母亲的悲惨遭遇,使她不忍心把孩子夺回来,把这个妇人赶走。让她抱一会儿吧,抱一会儿,当妈的都和孩子连心,让天星暖一暖她的心吧!

“海嫂,”玉儿垂着泪说,“您一个人,准备上哪儿去呢?”

“不知道,”海嫂两眼一片茫然,“我要‘乜帖’,走了好多地方,找我的男人,找我的孩子……”

玉儿叹了口气:“唉,上哪儿找去?说不定……”

韩太太瞟了玉儿一眼,不让她再说出使海嫂伤心的话,让她留着一点儿念想吧,人没有念想就没法儿活了。“海嫂,您别着急,投亲靠友找个地儿先住下来,慢慢儿地等着,您家大哥和孩子兴许能有个信儿……”韩太太这么说着,心里已经有了主意。

“太太!我一个无依无靠要‘乜帖’的女人家投奔谁去啊?”海嫂的眼泪又涌流不止,突然,她抱着天星跪了下来,“太太,小姐!善心的恩人,求你们收留了我吧,我舍不得这位小少爷!留下我吧,我什么都能干哪,当牛作马报答你们!”

韩太太连忙扶起她:“您别这么见外,海嫂!看起来,这孩子是跟您有缘啊!我这儿正好也得有个人儿帮忙,您就住下吧,我跟我们先生说说,跟柜上的伙计一样,按月给您工钱,头三年里头就……”

“我什么也不要!只求跟这位小少爷做伴儿,伺候你们一辈子,等着我们家的信儿!”

韩子奇送客人回来,就碰见玉儿去叫他来商量这事儿。他来到西厢房,既然太太已经决定了的,他就不再说什么,一切都由太太安排。他惦记着东厢房里的“览玉盛会”,站了站就要走,临走,又嘱咐说:“既然住下了,就是自己家里的人了,别把她当佣人待!我也是要‘乜帖’的出身哪,受贱遇的滋味儿可受够了!往后,别这么‘先生’、‘太太’地叫了,我看……就只当咱们又多了个姐妹吧,让天星管她叫‘姑妈’!”

姑妈紧紧地抱着熟睡的小天星,姑妈的泪水打湿了他那粉红色的脸庞。

览玉盛会已经是最后一天。

黄昏时分,韩子奇送走了最后几位贵客,想等看热闹的人们散尽,就该收摊儿了。这时候,汇远斋玉器店的老板蒲绶昌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