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玉王(第3/10页)

西厢房里,急匆匆奔出师妹玉儿,把韩子奇从梦中惊醒:“奇哥哥,你快来,姐姐恐怕是要……早产!”

“啊?”韩子奇忘却一切,赶快向西厢房跑去。妻子正在妊娠期,分娩已近,夜晚便和玉儿同住西厢房,求个照应,不料产期提前了!他刚刚踏进门里,已经听到了响亮的婴儿啼哭声!

梦一般的喜事降临了“博雅”宅。韩太太结婚十年,三次怀胎,都流产夭折,这一次又是七个月分娩,却安然无恙,为韩子奇生了一个肉墩墩的男孩儿!

韩子奇三十二岁得子,抱在怀里,凝视良久,热泪纵横,猛然想起那颗从天而降、来去无踪的明珠,脱口道:“这孩子,就叫他‘天星’吧,天助‘博雅’宅,星落奇珍斋!”

天星出生七日,韩子奇请阿訇为孩子起经名,由玉儿替姐姐抱着孩子,隔着产房的窗户,阿訇口中念念有词,吩咐里边将孩子右耳朝着他,轻轻地吹去一口气;再掉过方向,朝左耳吹一口气;然后接“堵阿以”,命名仪式完成,赐名为“赞穆赞穆”,汉字的字面有赞颂伊斯兰教创始人穆罕默德之意,阿拉伯文的原意则是“吮”,是圣地麦加城中泉水的名字,每年伊斯兰历十二月,前往朝觐的穆斯林都要痛饮“赞穆赞穆”泉水,如同吸吮着母亲的乳汁。这名字简直是太好了:圣泉的水,天上的星!

韩太太有了孩子,里里外外便格外繁忙,母亲白氏已经在七年前“无常”,妹妹玉儿正在燕京大学念书,也不能总让她因为家里耽误功课,“博雅”宅中的一切事务,当然都要韩太太一个人照料了。她过去勤谨惯了,事无巨细,都愿意自己动手。韩子奇曾经想把店里的伙计叫一个来管家,韩太太说:“什么脏男人,能让他进我的家?吃的、穿的、用的,哪一样儿他能插上手?”韩子奇又说要雇个女佣人,韩太太也不肯:“小偷好躲,家贼难防,谁知道谁的心啊?可别像蒲绶昌似的,找了你这么个胳膊肘儿往外拐的奴才!”

夫妻两个都笑了,这话也就搁下不提。

天星出生满百天,韩子奇当然要庆祝一番。这次庆祝,不是大摆筵席,他却独出心裁地在新居搞了个“览玉盛会”,以玉会友,把东厢房三间打扫一净,摆上一式二十四件硬木百宝格柜子,将十年来苦心搜集的奇珍异宝陈列其中,供玉业同仁、社会名流、文人墨客观赏品评。这次盛会,不在奇珍斋店堂而在“博雅”宅内举办,韩子奇自有一番用意:店办是为了销,家办则只是为了展,展而不销,足见藏品之珍贵、主人之清高。为了这次盛会,韩子奇让店里的账房先生老侯和伙计们来布置了好几个通宵,到开幕之日,却都让他们回去照应店里的生意,这里由他亲自主持,并让在燕大读书的玉儿请了三天事假,为他做助手。

展期只有三天。三天之内,来者不拒,展期一过,恕不接待。这三天,没把北平城里的古玩玉器业、文物字画业闹翻了个儿,凡数得着的人物,都来观看,一为大饱眼福,二为庆贺韩老板喜生贵子,车水马龙,门庭若市,与当初“玉魔”老先生居住时的“博雅”宅门可罗雀的光景大不相同了。更有一些大学教授、知名学者也造府观宝,赞叹之余,还留下不少墨迹题咏,其中最引人注目的莫过于一副楹联:“奇技惊天,一脉青蓝出圣手;珍藏冠世,千年璀璨聚名庐。”上、下联以鹤顶格巧嵌“奇”、“珍”二字,对奇珍斋主的非凡技艺和丰富收藏都给予极高的评价;横披是两个斗大的字:“玉王”。来宾纷纷称道:“博雅”宅昔有“玉魔”,今有“玉王”,当之无愧啊!

来宾中还有不少洋人,英国的、美国的、法国的、意大利的,都是奇珍斋十年来的老主顾、韩子奇的老朋友。沙蒙·亨特握着韩子奇的手,无限感慨:“韩先生,这次盛会,我等了十几年了!”沙蒙·亨特一口流利的汉语,不必翻译,在场的人都听得明白,但其余洋人则都用英语,韩子奇便让玉儿从中翻译。这倒不是因为韩子奇自谦英语不如玉儿,而是有意在社会公众面前显示显示小师妹的才华。十九岁的玉儿,正是青春妙龄,犹如一朵含苞待放的玉簪。上身穿一件青玉色宽袖高领大襟衫,袖筒只过臂肘,露出玉笋般两条手臂,腰束一条黑绉纱裙,白色长统袜紧紧裹着一双秀腿,脚穿青布扣襻儿鞋。白润的面庞衬着一头黑发,两旁齐着耳垂,额前齐着眉心。朴素大方,楚楚动人。洋学堂的学生不怯场,一口纯正的英语,与金发碧眼的先生、太太侃侃而谈,那些腰缠万贯的洋财东在她面前毕恭毕敬,如同臣民仰望公主。土财主们不懂英语,则听得目瞪口呆,心中纳闷儿:怎么物华天宝、人杰地灵,都集中在“博雅”宅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