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空山犹在,暗换年华

(一)

密函自洛都飞传而来,但商之“事出”之处,却非洛都,而是在河东闻喜。

且说在元宵那夜,商之接到北帝密旨后,次日清晨便与郗彦同出云中。郗彦向北,他自往南。而阮靳见漠北事已了,也想南归江左,便与商之一路同行。

纵是北朝政局有变,西北起乱,姚融调兵,然而慕容氏、苻氏辖管的北方三州仍十分安稳。慕容虔已自范阳回洛都,商之未东去幽州,经冀、并二州,取道太行山脉,过雁门、晋阳、上党,直下洛都。此番南下,商之身份不同往日,在宇文恪、贺兰柬的竭力劝说下,商之方同意除族老石勒与狼跋外,另由段云展带领三十名侍卫乔装跟随其后。

南下的路程初时并无任何不妥,直到元月十九日晚,一行至并州最南的重镇平阳,方发生了些许意外。

此意外,对商之而言,最初绝非是什么坏事。

豫征二年元月之末,塞外苍原犹是千里飞雪、长河冰封,而北朝的山水却在此间早逢初春,琼装素裹的天地间萌发出清浅诱人的绿意,于料峭寒风、霏微细雨间盈盈拔长。

平阳为并雍二州交界的通衢之地,南扼济水,右控绝塞,地势中平外高,境内气候素来温暖怡人。在此时的早春季节,郊野山峦叠翠,湖水青碧,更是一派风致楚楚。商之一行至平阳地界已是傍晚,微风凉雨,暝色四合,一路无暇顾赏身旁景色,沿着长湖水光,只管踏岸急驰。

待赶到平阳城下,天色已全然黑透。商之勒马,正要凭官牒文书入城,城门却在此刻大开。

数十盏灯笼络绎而出,一绯袍金裘的公子走在诸人之前,灯火映照着他绣满瑞枝绚纹的锦袍,愈见让人叹为观止的花哨妖娆。

“见过主公。”绯袍公子走到商之马前,肃然一揖到底。

“子野。”商之好气又好笑,下马将他扶起。

慕容子野起身,面容仍是端肃非常:“多谢主公。”抬眸望见商之微僵的笑意,促狭得逞,他这才忍不住放声大笑,笑声之恣意豪放,与他精致的面容完全迥异,只看得旁人愈发啧啧诧舌。

石勒与狼跋见怪不怪,下马牵过商之的坐骑,与守城将军寒暄过,先入了城中。

“一出平阳,便是雍州。此后的路途非我们辖制之界,父王担心路上有变,命我前来接应。”慕容子野道出原委,正待与商之转身而行,却见一旁仍有位白衣男子负手而立,气度温雅,双眸静深,正望着自己,微含几分探究。

“这位是——”

“在下陈留阮靳。”不待商之介绍,阮靳已揖手而笑,自报上姓名。

“阮靳?”慕容子野想了一想,目色一亮,似终于想起什么,只是打量阮靳的神色却与那日拓跋轩毫无二致,颇为矜持地点点头,“听沈伊提过先生大名。”

“我亦听沈伊说过慕容小王爷。”阮靳目光淡然瞥过他花哨的袍袂,言词含蓄,“小王爷风姿之盛,果然是传闻不如见面。”

慕容子野面色顿变,冷笑:“沈伊那厮口中的话怎有可信之理?”

“正是这个道理,”阮靳接过话,仍是风波不兴的淡定,“你我就当初次相识吧。”

慕容子野闻言微笑,看向他的目色不禁缓和许多。

商之自知道沈伊口中那些人鬼殊途的话,也忍不住笑了笑,对慕容子野道:“这次云中战事,幸赖义垣兄相助,于鲜卑而言,他可是首功之人。”

“嗯?”慕容子野一诧。

商之与二人联袂入城,边走,边大略说了战事经过。慕容子野听罢,步伐一转,靠近阮靳身边,上上下下、仔仔细细将他看了一遍,诚恳揖礼:“义垣兄啊义垣兄,比之沈伊,我今日总算见到了真正的江左名士,原来是这等的气度与风华,只恨此前虚度这二十年。”

阮靳容色依旧淡然:“小王爷谬赞。”

慕容子野满怀一番热情,却遭遇阮靳的七分客气和三分疏冷,聊了几句,不觉索然,转而又对商之道:“今晚歇在苻氏别苑。那里正有两位故人,听闻你今日你要到的消息,已等候多时了。”

“故人?”商之不无疑惑。

“到了你便知道了。”夜下细雨迷蒙,三人在内城门前上了马车,慕容子野拂了拂湿漉漉的衣袖,叹道,“那两个家伙只顾闭门谈牲口的事,黑天瞎火,还下着雨,只管撺掇我出来接你。”

牲口的事——

商之瞬间明了:“是子徵回来了吧。”

“猜对一个,”慕容子野执起茶杯,唇边笑意不可捉摸,“还有一个,怕是难猜得很。”

岂料话音一落,便听商之微微笑道:“少卿何时来的北朝?”

“咳,咳,”茶汤呛在喉间,慕容子野平抚胸口,瞪着商之,“怎么猜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