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幼无人怜,是以少孤

(一)

中原四处风动,千里之外的柔然其实也不平静。

自长靖封王起,众部族心态各异。眼见元月即将流逝,而派遣使者至王城恭贺的部族竟不过三分之一,柔然女帝异常恼火,面上虽依旧豁达从容,私底下却是雷霆手段,先从云中战场果断调回阿那纥,又将朝贺之日借鬼神之说推后至二月中旬,并在暗中遣派能言善辩的大臣游说中间观望、举棋不定的部族长老。明中利诱、暗中威迫,不少部族经不住此间压力,元月二十五日之后,到达王城的部落使者已是络绎不绝。宫城外弯顶丹穹下,每日皆可见诸族使者华衣穿梭的盛景。剩余诸族见形势大转,虽有强硬之辈矢志不移分毫,但多数却是使臣虽未至,折子已纷纷递上,恭贺祝愿之词洋洋洒洒,自是昭明一番耿直忠心。

夭绍在柔然皇宫为女官已有时日,每日陪在柔然女帝身侧,也能高居明殿之上望着诸族伏地叩拜,听着他们朝礼颂歌。眼见这四方朝拜的盛世气象一丝不输大国威仪,夭绍心中也是暗暗吃惊和佩服。

“已站了一天,累了吗?”又一批使者退出朝堂,柔然女帝接过夭绍递来的热羊奶,和颜悦色地问。

她的汉字咬音颇为清晰明润,正如她秀雅端丽的容颜一般,极是能打动人心。夭绍来她身边多日,在遍布陌生异域话语的柔然宫中,每每听到这般干净纯正的汉语,总是忍不住生出亲近的渴望,闻言轻轻摇头,笑道:“不累,承蒙陛下提携,能让夭绍见识到这般的赫赫威严。”

“中原自是见不到的。”女帝话语骄傲,“南方礼制束缚,尊卑迂腐,行举古板。再者,谁说天下女儿不及男人?”

夭绍抿唇一笑,也不回答,接过女帝递来的杯盏,示意一旁的侍女拿下。

长靖坐于龙座下首,一直默不作声地看着。夭绍身着女官的彩衣,午后的阳光斜洒入殿,灿烂的金辉正与她脸上嫣然的笑意相映,钟灵毓秀,清美如斯,让长靖也有了瞬间的晕眩和沉迷。待回过神来,望见夭绍正对自己微笑,长靖立即掉开目光,寒着脸吩咐侍从:“传白檀六族使者入殿。”

“是,”侍从舒展清亮的嗓子宣唤,“白檀使者入殿觐见。”

一拨又一拨的觐见仪式有条不紊地进行着,直到日暮时分,女帝方揉了揉额角,疲惫道:“今日便到此为止,长靖。”

“是。”

“酉时宴请诸族使者的宫宴朕就不去了,由你主持。”

“女儿……”长靖有些讶异,本能便要拒绝,但抬头时看到女帝眸中含着的那丝轻微笑意,分明是对自己的信任与慈爱,不由心生鼓舞,起身应下,“母皇放心。”

“朕的女儿,朕自然放心。”女帝笑声明朗,搭着夭绍扶过来的手,款款起身,离殿去向后宫。

女帝拐过夹道,屏退身后迤逦追随的仪仗,只携了夭绍的手:“随朕去个地方。”

夭绍不知究竟,但看她在前殿时犹是仪态万千的雍容,此刻却任由倦色添上眉梢眼周,只是说话时,那双素来波澜不兴的微蓝瞳仁间此刻竟闪亮着一团光火,破出冰雪凝封的深远幽谧,显得犹为明媚动人。

这般的异样……夭绍想了想,一时醒觉,不由悄悄扬了扬唇。

“你笑什么?”女帝目光犀利。

“没什么,”夭绍顾盼左右,指着西边天际,“这日落美得惊人。”

“确实如此。”女帝也是微微一笑。

夭绍此言虽是搪塞,倒也不是虚话。极北之地的日落景象素来气势磅礴——长空寥廓,烟岚没霞,日与月齐聚交锋,天地易色的一瞬涌出万道华彩,如同神光降临。如此壮阔绝伦的黄昏下,让居高而筑的柔然皇宫也似凌云驾雾,俯瞰着整个塞外蛮荒,那样的宏丽绝尘,远非中原钟鸣鼎食的富贵可以媲美。

比之北朝、东朝占地千顷的华丽宫阙,柔然皇宫并不算大,也不算精巧。前朝殿阁的构造一律仿照中原古制,大开大合,肃穆端庄。直待到了后宫,一汪湖色凝碧深深,岸边点缀着几座圆顶殿阁、白石寺塔,这才让人感觉有异域胡风扑面而来。

女帝领着夭绍越过湖上铁索长桥,在那座白石寺塔前止步。寺塔庄严,高达八层,塔顶上盘踞着一只由红色晶石雕成的硕大鸢鸟,展翅翩翩,神态灵动。寺周侍卫来回巡逻,看守严密。听闻女帝驾至的呼声,守护白搭的侍卫统领忙自一旁殿阁里疾步而出,跪迎道:“陛下今日怎么来了此处?”

女帝挥袖让他起身,漫不经心道:“他怎么样?”

“这个……”统领脸色有些为难,斟酌一番,才道,“陛下嘱咐臣等不可进去打扰,臣也从不曾见过华公子出塔,只有那小侍从日日出来传膳……应该还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