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白云忆故人

(一)

邺都城群山环依,大江接临,横看凤翔飞阖,纵成游龙之势。百余年前,东朝萧氏与北朝司马氏划怒江建国后,定都于此,王气天成。

永贞十二年九月初七,时已入夜,邺都的雨雾依旧迷离。

筑于城北的宫城铺迤于明黄灯色下,金阙朱墙,瑰丽如斯。已是数日细雨连绵,宫阙后僖山上的桂子半数残败,然馥郁清冷的香气却未凋零分毫,依然于秋风携送下溢满整座宫城。

当朝沈太后居住的承庆宫偏殿,跪坐案前的紫衣少女正沉浸在这样的冷香间,凝神于长卷上抄写佛经。

她敛眉垂目,默念佛经时神色十分恭谨。她想以万分虔诚的心敬告上苍求出所愿,只可惜执笔的手腕却控制不住地颤微,平素秀丽非凡的字迹此刻流墨纸上,竟是难抑潦草。

她蹙眉苦笑,坚持良久,终于认清现实放下笔,手握成拳轻轻敲打双腿。

殿里纵燃了暖炉,也不抵连日秋雨的湿寒阴冷。蜷缩的腿骨因寒潮入侵而疼痛剧烈,抄经跪得久了,那痛楚更如有万针倾扎,绵绵磨损着她所有的气力。此刻遑说抄经,便是拿笔,已然很艰难。

她低低叹了口气,倚上软褥稍作休憩时,一畔窗扇忽传来开阖的声响。她转眸,看到那“不速之客”跃窗堂皇入殿,一袭黑绫斗篷卷带沉坠湿气,就这样毫无顾忌地靠近案边。

来人微微俯身,先是端详她苍白的面色,而后转目案上经卷,嗤笑不已:“夭绍啊夭绍,这佛经抄得龙飞凤舞如同草书,太后看了只以为你是胡乱敷衍不敬佛祖,怕是不能轻易宽恕你扰乱宫禁的罪过。”

他乍然而至,举止不羁,言词奚落,宫闺中如此行径可谓胆大包天的放浪形骸。夭绍却习以为常,轻笑回应:“扰乱宫禁?这是谁给我定的罪?我足不出户就扰乱宫禁了,那不知如沈公子这般黑衣夜行,独闯承庆宫,又该如何称道?”

宫中防卫森严,独他能在金殿明堂间来去自如,这仗的却不是鬼神难测的轻功,而是一张举世无敌的脸皮。

“啧啧,”来人摇头感慨,“丫头你牙尖嘴利,可惜却不能代替下笔如风。”他嬉皮笑脸浑若无事,褪去湿淋淋的外袍,露出一袭胜雪锦衣。

殿中烛火明燃,锦衣浮光,衬得他本就英俊的面庞宛若美玉曜光、宝剑离匣般神采摄人。可叹,如此翩翩气度下,那人眉宇间却是让人望一眼便可轻易着恼的浮夸。他歪着身子斜坐案边,施施然含笑:“来宫前我听说七郎随太子驾去了慧方寺,此事难道不是你撺掇七郎所为?陛下病卧榻上长久不醒,举朝人心惶惶,太子奉谕拜佛是为陛下祈福,最重耳根清净。可七郎好动活泼的性子是恨不能时时上天捅个窟窿他才称心,此去佛门,必犯大师们的清修!太后得知此事定然震怒,你今夜即便抄出百卷佛经,怕也不能让太后平气分毫。”

他言词铮铮,眉眼流光,似笑非笑的模样端然是坐看好戏的闲逸。

夭绍顺着他的话锋问:“何以见得是我撺掇了七郎?”

“七郎那个野猴子,平日连太后和太傅都拿他没辙。除了你这个亲姐姐外,他何时能听进旁人半句话?”

夭绍微笑道:“你也说他是好动的性子,那即便是私下偷溜出宫,也是常有的事。”

“说的是,”锦衣公子朗声一笑,“只是我不知七郎何时起对佛经义理如此向往?竟心甘情愿陪着太子去慧方寺?”

夭绍闻言似是恍然,连连点头:“沈大名士提醒得对,待七郎回来我一定详问,他是如何得的佛缘,又是如何得的慧根?不过,沈大名士贵为慧方寺主持竺法大师之徒,七郎常日视你如兄,想是从旁蒙你点拨了不少?”

锦衣公子笑容一收,故作咬牙切齿:“看来你想把脏水往我身上引?”

“岂敢。”夭绍这才盈盈笑道,“好吧,我承认七郎此行是我授意。只是宫中尚无人知晓这件事,你如何得知的?”

“这便是我深夜来此的缘由了。”锦衣公子挤眉弄眼,“七郎随驾的事,自然是有人告诉我的。至于这个人——”他压低声音颇为神秘,“便是夭绍您念念不忘的那位。”

念念不忘?夭绍在满殿摇闪的光影中怔了片刻,醒悟过来,喜色顿时充盈满目:“是不是憬哥哥……”

“且慢,话到这里必须要说清楚了。”锦衣公子将她的话打断,慢条斯理理着衣袖,“我沈伊今夜私行宫廷只为报信,郡主您说我这趟是走对了呢?还是走错了?如果郡主您说我不该来,那我立即便走;如果是该来……那么扰乱宫禁之罪,是否还是由郡主您揽下?”

方才两人口舌之争他落了下风,这时总归要报复回去得理不饶人了。夭绍哭笑不得,无奈道:“伊哥哥自然该来,我自然也得谢你。”又拉住他的衣袖,追问,“你是不是有憬哥哥的消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