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白云忆故人(第4/7页)

舜华忙去关了窗扇,回过头时,正见沈太后轻轻收拢身上的素衣。舜华这才陡然惊觉,十数年来执掌东朝朝政、令五州风平浪静的当朝太后原来也只是这样纤细柔弱的双肩,那暗带银丝的披肩长发下,岁月的刻痕是这般地无情沧桑,眼前的太后纵还有惊世的仪容,却早不再是当年自己初见时那位疑似天人的玉妃。

这样的感慨下舜华未免想得深远,一时黯然无声。

腿疾缠人,夭绍虽咬牙硬撑,却总归无法在那样折磨人的疼痛下安然入寝。坐在榻上看了一夜的书卷,将近寅时,她才在困倦中昏沉睡去。

一觉深长,往昔年少的灿烂无忧在梦中浸透心底,仿佛带来了无比酣畅的轻松。夭绍回味着梦境,依依不舍地睁开眼。腿骨间的疼痛不再剧烈,剩余丝丝缕缕的酸楚,好似细虫噬咬。正心想外间是不是雨停时,有侍女入殿撩开帷帐,恰露出被殷然霞色染红的窗纱。

“终于放晴了,今日想必会秋阳高照。”夭绍长叹,颇觉苦尽甘来的解脱。

“郡主以为是早上呢?”侍女掩袖而笑,“眼下已经是傍晚啦。”

傍晚?夭绍怔了一怔,下意识觉得自己必然是在睡梦中错过了什么,忙问:“剡郡云公子可曾来宫中?”

“嗯。”侍女颔首,脸颊莫名红了红。

“他现下在哪?”

夭绍心中着急,自无暇察觉侍女异样的神态,忙掀了锦被下榻着屐。谁料踩地的刹那腿脚酸软无力,一个趔趄险些倒地。侍女快步过去将她扶稳,嗔道:“郡主慢些,云公子在陛下的文昭殿待了两个时辰,此时已经出宫了。”

“已出宫了?”夭绍目色一黯。

“是啊。”侍女在一旁回想今日午后见到的那宛若仙人般的俊颜,羞涩的言词中难掩向往,悄声对夭绍道,“郡主,世人说江左独步云澜辰。果不其然,奴婢今日见到的云公子,真真是风姿绝代。”

身处宫阙殿阁之间,来往可望多少贵胄人杰,侍女既能这么说,想必云憬的风华确实无双。

“是吗?”夭绍垂首,回应淡淡。

云憬什么模样,她五岁时就知道。

少时的朝夕相处,他的样子早刻在她的记忆里,只是隐隐约约地,总和另一个人的面庞模糊在一起。

而那个人的样子,却烙在夭绍的心底。

(二)

夭绍虽如此的不以为意,但也知道,侍女对云憬敬若天人的向往却并非只因一面惊艳所致。

早在永贞十年间,时人便盛行有七言赞语,曰:大才槃槃商之君,江左独步云澜辰,挟剑绝伦萧少卿,盛德日新沈伊郎。

这四句话流传之广,不仅在市井之间人尽皆知,便是深宫之中,也早是人人耳熟能详的地步。赞语里提到的那当世最夺目耀眼的四个年轻人里,除了为首商之君是北朝人以外,其余三个,都是东朝的世家子弟。

沈伊自不必说,身为当朝丞相之子,郡望武康沈氏,性情卓尔,文采风流,当属东朝名士之冠。萧少卿文成武成,风姿特秀,更是湘东王萧璋的世子,身份之尊贵,难以言语。

至于那位云澜辰——

早在他十一岁时,白云之子的名声便已广为人知。

且说剡郡云氏,当属东朝名望显赫的大族之一,与武康沈氏、晋陵谢氏一般,百年前东朝开国时,云氏先辈本也是肱股功臣。但因云氏族人素来善商道不喜官道,更兼“云氏子孙不得轻易仕途”的祖训,历朝历代云氏入朝为官的人少之又少。直到云憬祖父云绰这辈,方出了些许转变。

云绰和先帝有莫逆交情,先帝当政困境时云绰携云氏家财挺身而出,平四夷,行新政,丰功累绩,官拜大司徒,娶先帝胞妹柔仪公主为妻,剡郡云氏这才又在东朝史册上留下了浓墨重彩的一笔。

云绰之子云濛生性温和,与世无争,见父亲去世时东朝政局稳定,海晏河清,便辞了世袭爵位,又领云氏全族避隐剡郡,专心筹划家族商事。说也奇怪,云濛此人足迹随云氏商旅遍及天下,却独独鲜至邺都。自云绰逝后十多年里他唯来过邺都一回。

那一回,正逢九年前的中秋宫宴,也是十一岁的云憬初次入宫。

当时,皇帝萧祯初登基,风采焕发,正是年轻得意之际。念及云家的功绩,为表亲和感激,萧祯于宴上唤云憬步至金銮前亲自问话。站在玉阶下的少年绣衫飘飘,临风而立时神仪清绝,眉目间更有一股飒飒爽朗的潇洒。

萧祯宴上多饮,醉意微起,只觉眼前少年宛若朗月趁风送入凡间的仙童,不禁脱口道:“既见此颜,如拂仙风。仙风永存,不见凡人萤火之哀。”

云憬抬头,口齿清晰,语字明润:“譬如白云与日月,白云虽昼夜永存,却无日月之熠熠精华。臣为白云,陛下日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