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人独憔悴(第3/10页)

“是我到山地的第二星期,我曾托一个老太太帮我物色一个上班制的下女,因为学校没有包伙,而我又从无烹饪训练,再加上整理房间,洗衣,洒扫,在在都需要一个人帮忙——在这儿,你可看出我的公子哥儿脾气仍然未改,我常想,我只是个理想主义者,而不是个实行主义者——所以,一天早上,维娜被带到了我的房间里。”

“维娜是个小小巧巧的女孩子,大约十八九岁,棕色的皮肤,苗条而结实的身子。有一对大大的,带着点疑问味道的眼睛,好像对世界上一切事物都充满了好奇和追寻谜底的欲望。鼻子挺直而有棱角,嘴唇厚实富于性感,我不知道为什么把她看得那么仔细,大概因为在这穷乡僻壤中,生活太单调了,有一个人让你研究研究总是好的。不管怎样,我喜欢这个女孩子,我接受了她。这,竟然影响到了我整个的一生。”

他停顿了叙述,重新燃起了一支烟。黑暗里,烟蒂上的火光在他瞳仁中跳动。他吸了一口烟,继续说下去:

“维娜是她的汉名,据说是我的前任给她取的名字,事实上,大家都叫她阿诺,我不知道诺是不是娜字的发音,但,我喜欢叫她维娜。维娜每天一清早就到我的房里,洒扫,整理,把衣服抱到溪边去洗。她在屋后的一块小空地上煮饭,每天当我起床时,我会发现室内早已纤尘不染,而桌上陈列着碗筷和我的早餐。为了方便起见,我给了她一把我房门的钥匙,使她可以在我未起身时进房里来工作。她每次来,轻悄得像一只黑夜行路的小猫,居然从没有惊醒过我。因而,她来的头一两天,当我早上醒来,看到室内井然有序,而桌上的饭菜热气腾腾,竞惊异地以为我像童话中的樵夫,拾回家一个田螺,夜里,田螺中会走出一个美女,为我洒扫煮饭。我起床后,吃过饭,她立即又轻悄地走了回来,铺床叠被,然后就吃着我吃剩的饭菜,很快地吃上几大碗饭。她做事时沉默寡言,可是动作迅速优美。没几天,我就发现她成了我生活中不可缺的一环。”

“一天早上,我被雨声惊醒,睁开眼睛来,天才微微有点蒙蒙亮,我翻身想再睡,却听到钥匙轻轻地在锁孔中转动的声音。我知道是维娜来了,只为了好奇,我假装熟睡未醒,却偷偷地窥视着她进房后的工作情形。她走进室内,头发上滴着雨水,身上,她惯穿的一件灰白色的连衣裙已经湿透,贴在她丰满而小巧的身体上,看起来竟出奇地动人,她看了看床上的我,拾起我换下来的一件衬衫,用来抹拭头发上的雨水。然后,她轻快地在室内移动,整理着一切,身子转动的线条优美而自然,我忘了装睡,禁不住呆呆地凝视着她,于是,她一下子就停住了,看着我,试着对我微笑。”

“‘早,先生。’她说,她的国语很生硬。”

“‘早,维娜。’我说。”

“‘下雨了。’她说。”

“‘到房里来煮饭吧!’”

“她把炊具搬进房里,鼓着腮帮子吹那已湿了的木柴,火光映着她的双颊,带着一份原始的自然的美。”

“‘你家里有些什么人?’我没话找话说。”

“‘婆婆、爸爸、妈妈、弟弟、妹妹。’”

“‘你有几个兄弟姐妹?’”

“‘十二个。’”

“哦,天呀!十二个!在山地里,女人生孩子就像母猪生小猪一般简单。”

“‘你是第几个?’”

“‘最大的。’她回头看着我。突然反问了我一个问题,‘先生,你是平地人,为什么要到山上来?’”

她把我问住了,我怎么能向她这样的女孩子解释我上山的动机?怎能告诉她我那些人生的哲理?于是,我好久都没说话,最后,我勉强地说:

“‘因为山上比平地美丽。’”

“她的眼睛看来怀疑而不信任,还带着几分被愚弄了似的表情。但是,她没有多说什么,也没有表示什么。我反倒有些不安,我渴望能让她明白我并没有欺骗她。于是,第二天,我竟荒谬地把她带到山里。在山中的谷地里,到处都开着一串串紫色的小草花,还有蒲公英。我像一个傻子一样地,费了将近两个小时的时间,告诉她那花是多么地美,草是多么地美,岩石又是多么地美……我又热切地向她形容城市,繁忙的人群,拥挤的车辆,嘈杂的噪音,那些庸俗地追逐着名利的人,彼此倾轧,彼此伤害……我告诉她人心的险恶,诉说着社会的百态,一直说个不停,她静静地倾听着,用她无邪的眸子关切而怜恤地注视着我。那神情就仿佛我是个发着热病的孩子。终于,我停了下来,因为我发现我想令她了解我的意境,这念头的本身就实在荒唐!她根本就无法体会,她是个既无邪又无知的孩子,和那山、那草、那岩石一样地单纯,一样地只属于大自然的一部分。我又何必要把这样的一个单纯的脑筋中灌输进去‘思想’,徒然使原有的简单变成复杂呢?我一停止说话,她就对我绽开一个温柔的微笑,然后跳蹦着在山谷中收集着野花,她奔跑的小身子在山谷的暮色中移动,恍如一个森林的女妖,我感到被眩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