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人独憔悴(第4/10页)

“从这一天开始,她每日清晨来的时候,都要给我带来一大束山谷中的野花。她显然误会了我的意思,以为我狂热地爱着这些花朵。她把花束插在瓶中,上面经常还带着露珠,我知道她为了采这些花,必须多绕一大段路。往往,我会对这些花沉思,幻想着维娜赤着脚,奔跑在晓雾朦胧的山谷中,那是怎样的一幅画面。”

随着日子的流逝,我和维娜就越来越熟悉,越来越不拘礼了。她开始和我同桌吃饭,开始为我做一些不属于她工作范围之内的工作。她为我补衣服,补袜子……在她该回去的时间,她还尽量地逗留在我的室内。晚上,我们常用一盏煤油灯(我不记得我有没有告诉你山中是没有电灯的)。我在灯下批改作业,她在灯下为我补缀衣服。往往,我从作业上抬起头来,就可以看到她黑发的头,映着灯光的明艳的双颊,微微起伏着的胸部,和裸露在短衫外的棕褐色浑圆的手臂。这时,我会幻觉她是我的,幻觉她是个仙子和幽灵的混合品……因而竟忘了工作,对她怔怔地凝想起来。于是,她会抬起头来,给我一个既高兴又羞怯的笑,讷讷地用她所特有的那种不纯熟的国语说:

“‘看什么呀?先生?’”

“我对她微笑,她也对我微笑,逐渐地,我们会对笑得很长久,笑得忘记了许多事情,笑得天和地都醉醺醺的,笑得精神朦胧恍惚。然后,我会突然想起工作,而回到我的作业里,她就会俯下头去,轻轻地吐出一声,像是惋惜,又像失望的轻叹。”

“山中的岁月千篇一律,难免会有些枯寂。林校长是有家眷的人,他有个日本籍的妻子,和两个小孩,在山中颇得人望,山胞们大都说山地话和日语,小部分年轻人会说国语。日子一久,我就发现大家很尊敬林校长,但是对我和另外的教员,却有点‘敬鬼神而远之’的态度,我很难和他们打成一片。而我本人也不长于交友,再加上言语不通,更不易和他们相处,因而,我显得孤僻落寞。在寂寞中的人,是十分容易和对他亲近的人交友的,这也是为什么我和维娜的友谊与日俱增的原因。”

“我发现维娜的缝纫工作越来越多了,她在灯下停留的时间也越来越长久。终日面对着她,我早忘记她只是个村姑,我开始在她身上发掘,而发掘出来的东西,竟多过了我所意料的。”

一天晚上,我厌倦了作业本,当我抬起头来的时候,我接触到她关怀的眼睛,我放下笔问:

“‘维娜,你从来没有下过山吗?’”

“她摇摇头。”

“‘你的父亲昵?’”

“‘很早以前,爸爸下山去卖鹿角鹿骨,回来的时候,没有带回一毛钱,连鹿角鹿骨都没有了。’”

“‘怎么回事呢?’”

“‘不知道,不过,他从此不肯再下山,而且提起平地人就恨得要死。’”

“‘维娜,你想下山吗?’”

“她注视着我,仿佛在思索,终于,她摇了摇头,对自己微笑,笑得十分稚弱动人。”

“‘不。’她说,‘我下山做什么呢?平地人都很聪明,我太笨了,只能留在山上,到平地去,大家会笑我的。’”

“她说出了一份真实,当我审视她的时候,我不由自主地拿她和桌上的那瓶她采来的蒲公英相比较,她就像一朵小小的蒲公英,淳朴自然,应该属于旷野和山谷,而不能属于高楼大厦。”

山中的冬天来得比平地早,阳历十二月初,天气已经寒阴阴的了。我穿上了毛衣,清晨和深夜,还禁不住有些瑟缩。可是,维娜依然裸露着她微褐色的手臂,在清晨的寒风中来到,赤着的脚踏过冰冷的朝露,似乎丝毫不觉寒冷。一天,我在溪边看到她,卷着高高的裙子,裸着大腿,站在冰冷的溪水里给我洗衣服,一面洗着,一面还高兴地唱着歌。她的歌喉低柔而富有磁性,唱起来颇能令人心动。当时,在溪边还有别的女人在洗衣服,我只远远地看着她,并不想惊动她,但她一定凭她的第六感发现了我,她抬起头来,用眼光搜索到了我,于是,她给了我一个悄悄的微笑,眼睛里焕发着光彩,唱得更加高兴了。猛然间,我心中微微一动,我觉得我与她之间,已经有了一份默契似的情感,这情感隐密而微妙,但它显然是存在着。这发现使我有点儿不安,不过并不严重。当天晚上,当我们又坐在灯下工作时,我问:

“‘维娜,今天你在河边唱的歌是什么意思?’那歌词是艰涩难懂的山地话。”

“‘噢,’她微笑着停止缝纫,‘我不会说,我不知道用国语该怎么说。’”

“‘试试看。’”

她微笑沉思,一层红晕在她面颊上散布开来,她用眼尾悄悄地注视我,脸上有种朦胧的、幸福的光彩。然后,她试着翻译那歌词的意思给我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