形与影(第4/11页)

宗尧闭上眼睛,深吸了一口气。然后,他揽紧怀里的躯体,俯下头去,用嘴唇堵住了那絮叨着的小嘴。感到宇宙在旋转,旋转,旋转……然后是一段像永恒那么长的静止。

窗外,一个人影悄悄地避开了,这是绍泉。他走出了后院的院门,在后山的一棵榆树下站住,这正是薄暮时分,天边堆着绚烂的彩霞。他修长的影子被落日投在地下,他伫立着,自语地说:

“只有我,永远徘徊在属于别人的门外!”

他对着落日苦笑,笑着笑着,两滴泪水滚落了下来。他在树荫下席地而坐,把头埋进了手心里。

一个暑假如飞地过去了,在欢愉中,日子总像比平常溜得快一些。转瞬间,院里的梧桐叶子已变黄了。阳历九月初,重大要开学了,宗尧和绍泉开始整理行装,准备返回重庆。

这天下午,落下了第一阵秋雨。宗尧正把最后一件洗好熨好的长衫收进旅行袋去,洁漪悄悄地溜了进来,把一个长方形的纸包塞进他的食物篮里。

“那是什么?”宗尧问。

“白糕,你最爱吃的,给你路上吃。”

“我路上一定会吃得撑死。”宗尧望望那堆得满满的食物篮说。

洁漪微微一笑,走到他身边,静静地站着。宗尧看着她,堆满一肚子的话,反而一句话都说不出来。还是洁漪先勉强地笑了笑,说:

“到了重庆,一个人,冷暖小心……”

“我知道。”宗尧说。

“别太贪玩,放了寒假,马上就来。”

“你放心,我会立刻飞来,如果我有翅膀就好了。不过,洁漪,夜里等我,每夜,我的梦魂一定在你枕边。”

“宗尧。”洁漪轻轻唤了一声,把前额靠在他的胸前,宗尧揽住了她,就这样依偎了好一会儿,静静地,只听得到院子里的雨声,洁漪叹了一口长气,说,“如果能化成你的影子就好了,你走哪儿,我跟到哪儿,一生一世,永不分开。”

“洁漪。”宗尧说,“你是我的影子,我就该是你的形了。”

“我做你的影子,一定把你监视得严严的,如果你背叛我,我就要审你。”

“我怎么可能背叛你?”

“谁知道!你有那样一个光荣的外号!”

“那是开玩笑的。”

“反正你不可靠,以后,你只要看到你的影子,就像看到了我,那么,你就不敢做对不起我的事了。”

“好,我会记住。洁漪是我的影子,我的一行一动都在受监视。”

洁漪笑了,又依偎了一刻,宗尧说:

“我该走了,等会儿赶不上车子。绍泉到哪里去了?”

“他去和后山上的那棵榆树告别,他说,在这儿住了两个月,和那榆树做了朋友,临走得告别一下。这人真有意思。”

“他是个痴人,一个多情的人,一个好人。我的朋友里面,我就喜欢他。现在,只好去找他了,看样子,他跟榆树的难解难分,也不下于我们呢!”

“别去。”洁漪拉住了他。

“要赶不上车子了。”

“赶不上,就明天再走。”

“洁漪。”宗尧捧住了她的脸,细细地凝视着她。她低声地说:

“宗尧,听那个雨声!雨那么大,明天再走吧!”

“洁漪。”

“宗尧,你知道那一阕词吗?我念给你听。”

“念吧。”

“秋来风雨,生在梧桐树,明日天晴才可去,今夜郎君少住。”

宗尧俯下头,是一个难解难分的吻。

一声门帘响,把两个紧贴的人惊动了。宗尧松了手,洁漪红着脸退到窗子旁边。绍泉如未觉地走了进来,一件蓝布大褂上全被雨水湿透了,头发上也是湿淋淋的。宗尧掩饰地说:

“看你!要走了,你倒人影子都不见了,赶不上车子可唯你是问!”

“嘿!”绍泉冲着宗尧咧了一下嘴说,“我可不知道谁耽误了时间!我在后山的榆树下面,看到形和影子告别,越告别越离不开,所以我想,干脆还是明天走吧!何况人家已经说了:‘明日天晴才可去,今夜郎君少住’呢!”

洁漪红着脸叫了一声,夺门就走,宗尧叫:

“洁漪!”但,洁漪已经跑走了。宗尧埋怨地对绍泉说:

“看你!”

“还怨我呢!你去追她吧!珍惜这最后一天,不要明天又走不成!”绍泉说着,把宗尧推到门外,关上了房门,就和衣倒在床上,闭上眼睛,轻轻地说,“明日天晴才可去,今夜郎君少住。多么旖旎的情致!我呢?孤家寡人,寡人孤家,如此而已!”

夜里,雨大了。绍泉被风雨惊醒,朦胧地喊了一声:

“宗尧!”

没有人答应,他翻了一个身,室内是暗沉沉的,什么都看不清楚,他用手枕住头,又叫了一声:

“宗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