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记 故人心·知何似

“何必做得这样狠。”贝儿叹口气,将一杯热腾腾的大吉岭红茶放到蕙殊面前,“这回你是闹得太过了。”蕙殊闻言抬头,哭了整夜的眼皮还有些红肿,眼睛越发显得圆大,乌亮湿润的瞳子盈盈照人。她本埋头吃着早餐,闻言将银叉子一搁,扬眉道:“难道我真的昧着心思嫁过去,做个恪守妇道的少奶奶就好?”

贝儿还未答话,她又急语如溅珠,“我说延迟婚期,老爷子只当我舍不得离家;叫世则振作,他又只当我啰唆……从前认得他的时候并不是这样子,不知他为何越变越像一个纨绔子弟!我不能昧着自己心思,同这样的男人相对一辈子,他已经不是我从前认识的颜世则,我没办法再骗自己,我不喜欢这样的他,早已经不喜欢了……往后怨就由他怨去,谁都与我再不相干!”

她分明难过,脸上却绷得比谁都不在乎,泛红的眼圈早已出卖了心中委屈。贝儿觑着她,不由摇头笑,“这个样子倒是真正的祁蕙殊回来了,难为你往日做七小姐做得那么好。”

蕙殊低了脸,拿银匙有一下无一下拨弄红茶,“你以为我乐意那样么。”

贝儿定定看她,眼前浮现初见时的样子……彼时尚在万里之遥的美国南部校园,邂逅东方同胞并不容易,年岁相近的两个少女顿成知己。

初到异邦的蕙殊未褪羞涩,举手投足都是东方闺秀的拘谨。有着东方血统的Lily Bell却是人群中天生的焦点,来自母亲的中国风情,令她吸引了无数人的目光。被她逼着学跳舞、学骑马的蕙殊,一开始紧张抗拒,后来渐渐如鸟儿钻出樊笼,发现自由天空。

那时候,她们无忧无虑,真正快活。飘得再远的风筝,背后总有一根线,那根线收紧的时候,便是自由的终结。贝儿毕业后回到香港,身为港督府参事的父亲好赌成性,将她嫁给本埠中国富商,做了一笔金钱换身份的好交易。蕙殊回国,继续名门闺秀的沉静生活,留洋归来只不过为她风光嫁衣多添一层金粉,也给祁家开明门风再增一则佳话。

“Lily,你知道,我是不甘心的。”蕙殊低着头,语声有些哑。

“可你还是在意颜,不然也不必送上那只面具。”贝儿抽出一支烟来,目光流露出与韶龄不符的洞察,“你希望以此激发他振作,可惜这番用心,他未必懂。”

蕙殊手上一顿,端起茶来慢慢喝,仿佛没听见。

一缕烟从贝儿红唇间吐出,迷蒙了她的碧色眼眸。

“不用他懂。”蕙殊拿起餐巾挡了一半脸,眉目不动,语声闷闷,“我可没安什么好心,就想气死他。”贝尔笑起来,“嘴这么硬,一会儿见了四少,看你还怎么说。”

“你还笑。”蕙殊横她一眼,支肘抚住额头,“我都愁死了。”

“现在知道愁,半夜落汤鸡似的冲进我家,倒不见你愁。”贝儿斜睨过来,笑得蕙殊恼羞成怒,信手将点缀餐盘的一朵黄康乃馨掷了过去,“Lily,你有没有心肝!”

贝儿笑着避开,却听蕙殊呀的一声,张大眼睛望住她身后,脸颊腾地红透——

穿黑绸睡袍的四少懵然站在餐室门口,腰间带子松松系着,领口半敞,那朵康乃馨不偏不倚掷进他怀里。

显然是刚刚睡起,四少慵懒神容未褪,眯起一双秀狭的眼,看向桌旁二女,“你们还真早。”蕙殊张口不知如何回答,目光不敢接触四少眼睛,更不敢往下移……那睡袍领口微露出男子紧实肌肤,与黑色丝绸相映,格外醒目。

二位淑女的窘态,四少似乎熟视无睹,也没有回避的意思,径自落座在餐桌旁。蕙殊不敢抬头,递个眼色给贝儿,将脸低得不能再低,肩膀缩得不能再缩。

四少懒洋洋地问:“小七很饿吗?”

蕙殊一愣抬眼,见四少将整盘面包片都推到她面前。

“脸都要埋进碟子里了,有这么饿吗?”他语声温柔戏谑。

贝儿笑出声来。

蕙殊恼也不是,窘也不是,只想用眼光将贝儿钉到墙角去。

在这无声胁迫之下,贝儿忍了笑,将昨夜那一出“祁七小姐雨夜逃婚记”择要道来,为投合四少怜香惜玉之心,特地将小七凄恻之状再三夸大。听得蕙殊在一旁自己也觉心酸,眼圈红红,险些落下泪来。

四少安静地听着,只是慢条斯理地饮茶。贝儿终于讲完,侧眼觑看,也不知他有没有听进去。蕙殊将面具留给颜世则,自曝秘密的一节,是她最担心的,却也不敢将此隐瞒。若只是赌气出走也是小事,可蕙殊性子太硬,不肯给自己留退路。待颜世则见了那面具,只当她和四少不清不楚,那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相识日久,越发知道四少看似温润的性子底下,藏着莫测的阴晴。若是小七不知轻重,当真惹他着恼……贝儿心中忐忑,立时转了口风:“此番小七是莽撞了些,却也怪我,那晚不该存心捉弄。若不将颜少请上来,也不会生出这些事端。我原只想跟小七逗趣,不成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