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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看就要到旅馆了,我在汽车杂物袋里摸我的手套。我找到的时候,手指还碰着了一本书,一摸那精致的封皮就知道是诗集。汽车在旅馆门前放慢速度时,我定睛看了看书名。“要是喜欢,就拿去看吧。”他说。行程已经结束,我们又回到了旅馆,曼德利远在好几百英里之外,所以他又换上了漫不经心的语气。

我感到很高兴,把诗集连同我的手套一道紧紧抓住。我觉得一天的游玩已经接近尾声,于是就想拿到一样他的东西。

“快下车吧,”他说,“我得把车开走停放好。今晚我出去吃晚饭,所以就不能到餐厅见你了。谢谢你今天陪我。”

我孤零零地走上旅馆的台阶,心里沉甸甸的,就像是一个游兴未尽的小孩子。这个下午算把我骄纵坏了,真不知如何打发余下的时光。我觉得离就寝还有一段相当漫长的时间,而独自一人用餐会多么空寂无聊。不知怎么,我觉得自己无法上楼面对护士狡黠的盘问,或者面对范夫人可能扯着沙哑的嗓子对我进行的审讯,于是便在休息室的拐角坐下,躲在一根厅柱的后边,要了些茶点。

侍者露出一副厌倦的样子。他见我独自一人,也就没必要殷勤备至了。再说,这时刚过五点半钟,是一天里最无精打采的时刻。一般人都已用过茶点,离饮酒尚为时过早。

我憋了一肚子气,感到万分惆怅,于是仰身靠到椅背上,拿起了那本诗集。诗集被手指翻得已相当破旧,自动地开启了一页,这一页一定是经常有人看的。

我不分昼夜仓皇逃命,

越过岁月的通道,

穿过内心的迷宫,

带着蒙眬的泪眼,

躲避天狗的追踪;

我冲上缀满往事的山坡,

快如一阵旋风,

跨过漆黑一片的恐惧断层,

躲开那疯狂的笑声,

躲开身后沉重的脚步声。

我觉得自己像是站在一扇上了锁的门外,透过钥匙孔朝里面窥视,于是便有点良心不安地把书放到了一旁。今天下午,到底是什么样的“天狗”把他追上了高山?我想起了他的汽车距离两千英尺的深渊仅有半个车身远,想起了他脸上茫然的表情。他内心里回荡着什么样的脚步声和低语,又产生了什么样的回忆呢?那么多的诗集,他为何偏偏把这本放在汽车的杂物袋里?但愿他容易接近些,但愿我不是这么一副可怜相——身穿寒碜的衣裙,头戴宽边学生帽。

侍者阴沉着脸端来了我的茶点。我嚼着锯末般的黄油面包,心中想起了他今天下午对我描绘的那条穿越山谷的小径、杜鹃花的芬芳以及海湾里白色的砾石。他既然贪恋那儿的美景,又何苦跑到蒙特卡洛来看这人工雕凿出的糟粕?他曾对范夫人说他离家时匆匆忙忙,没作任何打算。我仿佛看见他在那条山谷小径上仓皇逃命,他的“天狗”在后边紧追不舍。

我又拿了诗集,这回翻到了扉页,只见上面用一种很奇怪的斜体字写着一行题词:“献给迈克斯——丽贝卡于五月十七日。”对面的空白页上沾着一小团墨迹,好像写字人一时性急,曾甩了甩笔,想使墨水流得畅快些。结果,墨水涌出笔尖,量稍微大了些,把丽贝卡的名字写得又黑又浓,而那个斜体的R[3]比别的字母高出一个头来。

我“啪”的一声合上书,将它放到我的手套下边,然后伸手从近旁的一把椅子上拿起一本过期的《插画》杂志,信手翻阅起来。上面登着几幅罗亚河城堡的漂亮照片,还附着一篇文章。我一边仔细地阅读文章,一边不时回过头欣赏照片,读完之后才发现自己连一个字也没看进去。在杂志的纸页上,冲我瞪眼睛的不是城堡中细细的角楼和尖塔,而是范夫人前一天在餐厅里的那副面孔。当时她正用猪一样的小眼睛偷偷看邻桌,叉起的一大块肉馅点心悬在半空中。

“骇人听闻的悲剧,”她说道,“报纸上都登满了。据说,他从不谈论这事,也不提她的名字。你要知道,她是在曼德利附近的海湾里淹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