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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感到庆幸,狂热的初恋不会发生第二次。初恋固然是狂热的,但不管诗人怎样称赞,它毕竟也是一种负担。人在二十一岁的时候并非一身是胆,他们唯唯诺诺,无端端就会生出一些忧虑来,自尊心容易受到挫折,动辄怨气冲天,一听见带刺的话就受不了。如今,我即将迈入中年,身上裹了一层自我保护的甲胄,平日细小的烦恼并不往心上去,很快便置于脑后。可是在那个时候,一句漫不经心的话则会带来灼人的耻辱,使我耿耿于怀;一个眼神,回眸一瞥,都会留下永恒的烙印。对我来说,拒绝的态度意味着三次鸡鸣[4],而不诚实则像犹大之吻。成年人撒谎可以做到面不改色心不跳,可当年的我为区区小事说句不诚实的话也会舌头根痛,活似绑在桩子上受鞭笞之刑。

“今天上午你都干了些什么?”范夫人的话至今都音犹在耳。她靠着枕头坐在床上,其实已经没有病了,但由于在床上躺得太久,为芝麻点大的事都会怄气。我当时正从床头柜里取纸牌,因为心中有鬼,连脖子根都红了。

“我跟教练一块儿打网球了。”我告诉她。谎话刚一出口,我就吓得魂不守舍。要是教练下午已经跑来参了我一状,说我许多天没上网球课,那我该如何是好?

“我一躺倒麻烦就来了,使你无所事事。”她说道,一边把烟蒂在一个盛洗涤皂的盒子里捻碎,用老牌手那种熟练、迅捷的方式洗着手中的纸牌,把它们分三叠抽上抽下,一边还用手指啪啪地弹着牌背。

“不知你整天都干些什么,”她继续朝下说着,“一张素描也没拿来让我过目。真让你去为我买点东西,你肯定会忘记买泰索尔茶。我只希望你在网球上有所长进,这对你以后是有用处的。球打不好,就不招人喜欢。你还充当的是低位手吗?”她抛出了黑桃皇后,牌上的那张阴毒的面孔用眼睛盯着我,跟耶洗别一样[5]。

“是的。”我说。我被她的问题刺痛,认为她用的词既公正又体贴,把我描绘得淋漓尽致,因为我的确做事偷偷摸摸[6]。我根本就没跟教练打网球,自她卧病在床后,一次也没打过,现在已经有两个多星期了。我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紧抓住这根救命稻草,为什么不干脆直说自己每天上午都跟德温特先生一道驱车兜风,还在餐厅与他同桌吃午饭。

“你必须勤到网球场去,否则就别想把球打好。”她又说道。我表示同意,心里为自己的虚伪觉得难为情,一边甩出红桃杰克,压在皇后的上边。

如今我已记不清蒙特卡洛,记不清上午驱车兜风的情形,记不清都去了些什么地方,甚至连我们当时说的话也记不清了。可是,我却没有忘记自己是怎样用颤抖的手把帽子扣在头上,怎样顺着走廊奔跑,等不及慢悠悠的电梯,就经楼梯跑下去,怎样不待门役效力,便飞快地从转门冲出旅馆。

他总是坐在驾驶座上,边等我边看报,一见我就莞尔一笑,把报纸扔到后座上,打开车门冲我说:“喂,我们的‘心腹之交’今天上午感觉怎么样,想到哪里去呀?”他即使驾车在原地兜圈,我也不会在意,因为我正处于感情发烧的最初阶段。坐到他身旁的位置上,抱着膝盖俯身朝向挡风玻璃,几乎是一种令人难以消受的幸福。我就像是一个低年级的小学生,对六年级的班长崇拜得五体投地,他虽比六年级的班长和蔼些,却要难接近得多。

“今天上午风太冷,你还是把我的外套披上吧。”

我至今仍记得他的话,因为我当时太幼稚,认为穿他的衣服就是一种幸福,无形中又扮演了小学生的角色,为心中的偶像拿运动衣,把运动衣围在脖子上,自豪得不得了。借他的外套披在身上,哪怕只短短几分钟,本身也是一种胜利,使我的上午充满了明媚的阳光。

书中情侣的那种柔情蜜意、打情骂俏、花言巧语以及飞眼媚笑,我一样都不会。我不具备挑逗人的本事,就知道呆呆坐在车上,膝盖上放着他的地图,任风儿吹拂我那难看的细发,心中既为他的沉默感到高兴,又渴望听到他讲话。他说不说话都不会影响我的心绪。我唯一的敌人是仪表盘上的时钟,生怕它的指针无情地移到一点钟的位置。我们时东时西,穿过无数个像帽贝般镶嵌在地中海沿岸的村落,如今那些村子我一个都记不起来了。

我只记得当时坐在皮座上的感觉,记得膝盖上地图纵横交错的线条,以及它那发皱的边、磨损的装订线。我还记得,曾有一天我看着时钟,心中暗想:“现在是十二点二十分,愿这一时刻永不消失。”我当时闭上眼睛,想使那一瞬间成为永远的回忆。待我睁开眼睛时,汽车到了一个拐弯处,一位披着黑围巾的村姑在向我们招手。现在我仿佛仍能看见她的情形:身穿落满灰尘的裙子,脸上挂着爽朗、友好的笑容。一转眼的工夫,汽车就拐过了弯,我们再也看不见她了。她已经成了过去,仅存于我的记忆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