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第5/6页)

“天色已晚,该回去了吧?”我说道。那漫不尽心的语气和硬装出的笑容,连小孩子也难以骗得过去。

我显然是错误地判断了他,其实他根本没有毛病,因为我第二次说话时,他立刻走出了梦境,开始对我道歉。我大概脸色苍白,被他看在了眼里。

“你看我这人,干出的事情不能让人饶恕。”他说。随后,他拉起我的胳膊,把我朝后向汽车跟前推。我们上了车,他“砰”地关住车门。“你别害怕,前边的转弯看起来危险,其实很容易过去。”他说。我感到恶心和头晕目眩,双手死死抓住座位,而他慢慢倒车,动作轻缓,使车头又一次朝向陡峭的公路。

“看来你以前来过这儿?”我对他说。此刻,紧张感正在逐渐消失,汽车顺着弯弯曲曲的狭路向山下慢慢行驶。

“是的。”他说。随即,在停顿了一会儿之后,他又说道,“那是多年前的事了。如今旧地重游,是想看看变了没有。”

“有没有变化?”我问。

“没有,”他说,“没有变化。”

不知他为了什么情由复履故地,还带着我这么个不明就里的人目睹他情绪的起伏。至于他上一次游历此处直到现在中间隔了多少年头,以及他在思想、作为和性格上有什么样的变化,我一概不想了解,只后悔不该跟他到这儿来。

在蜿蜒的公路上,我们马不停蹄地前行,谁都没再说一句话。大团的乌云遮住了夕阳,空气变得非常清冷。后来,他谈起了曼德利。他不谈他在曼德利的生活,也绝口不提自己,只跟我描绘了在春季的黄昏,太阳落山时的景况。夕阳在海岬留下一片通红的霞光,大海看上去像一块青石板,由于漫长的冬季刚过,海水依然冰冷刺骨,从游廊可以听见小海湾里涨潮的涛声。盛开的水仙花在晚风的吹拂下微微摇曳,细细的秆茎支撑着金色的梢头,密密麻麻连成一片,宛若一支大军,无论你摘走多少花朵都无损于它们的阵容。在草坪尽头的海岸上种植有藏红花,纷呈出金黄、粉红和紫红的色彩,但现在已过盛季,渐渐凋零,枯萎,似惨白的雪片。报春花则比较粗劣和平凡,和野草一样挤在每一个缝隙里。还远不到风信子开花的季节。它们仍把脑袋藏在去年的落叶下,可一旦它们露出娇容,便会令卑微的紫罗兰黯然失色,淹没林中的羊齿草,其美丽的颜色可与蓝天争奇斗艳。

他说他从不把风信子采回家,因为一插入花瓶,它们就会变得萎蔫、无精打采。想要欣赏到风信子绰约的风姿,你得在正午十二点左右太阳当头时到森林中去。这种花香气刺鼻,带点儿烟味,仿佛它们的秆茎里流淌着某种辛辣、浓重的野生汁液。从森林中采摘风信子简直就是破坏大自然的美,在曼德利,这是他所禁止的。有时驾车到乡间去,他会看到一些骑车人把大束的风信子绑在车把上,弄得花儿从枯死的梢头上纷纷掉落,惨遭蹂躏的秆茎乱七八糟混杂在一起,显得光秃秃的。

报春花对自身的处境倒是不十分在乎。它们虽然是野生野长的植物,却一心向往人类的文明。它们置身于农舍窗台上的果酱罐里,一点也不觉得委屈,搔首弄姿,微微含笑,只要有水就足足能活一个星期。在曼德利,野花是不往屋子里拿的。他叫人在围墙圈起的花园里栽培了一些花儿,专门用来装饰房屋。据他说,有寥寥几类花摘下来反而比长在地里好看,而玫瑰便是其中之一。客厅里放一盆玫瑰,色彩鲜艳,香味扑鼻,较室外尤胜一筹。怒放的玫瑰显得邋里邋遢,好像蓬头散发的女人,给人以轻浮、粗俗的感觉。可是拿进屋子里,它们就变得神秘深沉了。一年中有八个月,曼德利的房子里都摆着玫瑰花。他问我喜欢不喜欢丁香。在草坪的边缘上有一株丁香树,从他卧室的窗口可以闻到那儿飘来的芳香。他姐姐是个缺乏浪漫色彩、讲求实际的人,抱怨说曼德利的香气过于浓郁,让她陶陶欲醉。也许她是对的,可他不在乎。这是他喜欢的唯一一种陶醉。他最早的回忆就是插在白色花瓶里的大束紫丁香,家里充溢着令人向往的扑鼻花香。

有一条小径从山谷通向海湾,左边种着一簇簇的杜鹃花。在五月的傍晚,吃过饭后,沿着小径徜徉,会发现灌木丛仿佛在淌汗。你可以弯腰捡起一片落地的花瓣,用指头把它捻碎,掌心顿时会散发出千百种异香,清新醉人。这所有的香气都来自于一片揉碎的花瓣。你陶然若醉地走出山谷,来到坚硬的白色砾石沙滩上和平静的海水旁。一种奇特的比照,也许这比照显得过于突兀……

他说话的时候,暮色不知不觉已经降临,汽车来到了蒙特卡洛车水马龙的街道上,我们的周围一片灯火和喧嚣声。嘈杂声刺激着我的神经,而那灯火黄灿灿的,过于耀眼。郊游匆忙收场,使人郁郁不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