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登: 五六十年代的科研管理干部与科学家(第3/6页)

朱洗这个人嘛,性子直,怎么想就怎么讲。虽然现在看来,他讲过的那些话并没有错,但在当时那个特定的环境下,如果要抓他的辫子,可以说是一抓一大把。比如说……消灭麻雀运动你知道吧。1955年,毛泽东提出,麻雀是四害之一,要求在全国范围内消灭麻雀。当时我国有两位著名科学家公开表示反对,说麻雀是益鸟。南方是朱洗,北方是动物所的郑作新。虽然现在看,朱洗是对的,但那时候认为他反对打麻雀是错误的啦。王仲良、胡永畅把我们的意见拿到市里去,后来总算得到一个结论,对朱洗要保,没把他划成右派。

熊:他既对思想改造运动不满,又公开与最高指示唱过对台戏。众目睽睽之下,要保住他,真是不容易。

罗:朱洗还有很多辫子,我再跟你讲一个他的故事,你会从中体会到。1958年,朱洗出版了《生物的进化》一书,系统介绍了古今中外关于进化的思想,其中包括与达尔文观点相反的骤变思想。1960年,中宣部科学处的李佩珊到上海来,给了我看一封检举信。该信批判《生物的进化》一书既反达尔文学说,又反马克思主义。李佩珊问我:“《生物的进化》这本书你看过没有?”我说我当然看过啊。然后她问我有什么意见。我说我有两点意见:“(1)它搜集了非常丰富的生物进化方面的材料,是一部科学价值非常高的著作。(2)有些地方,兼收并蓄,引述了克鲁泡特金无政府主义观点的错误话语。总的说来,后者不是主要的。请你把我这个意见反映到上面去。”

后来上面来了一个通知,要朱洗做检讨。朱洗这个人个性很强,让他做检讨可不容易。他曾经说过这样的话:“我写的文章,一个字都不能改。”他不肯做检讨,上面又一定要,怎么办?只好暗箱操作。由王仲良先出面找朱洗谈,让朱洗做检讨。王仲良是怎么谈的我不知道,但他确实让朱洗服服帖帖了。然后胡永畅找我,让我帮朱洗写检讨。朱洗回来就找我,我们在屋子里谈。我说只好你写,你不写不好,我又不能代你写。朱洗写了一个稿子给我看。我说不行,你这么写肯定通不过——虽然他读了王仲良推荐的毛泽东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但他的检讨还是不行。只好由我来给他改。后来检讨终于通过了,这个事情才基本平息了下来。当时中宣部科学处也是保朱洗的。

处理他的事情平息下来之后,又提出一个问题,如何消除他那本书的社会影响?听说这个问题捅到聂荣臻副总理那儿去了。聂总认为不好把朱洗的检讨公开发表啊,开会让他公开检讨也不好,怎么办呢?最后决定出一个修订版。当时朱洗的身体已经不好了,由谁来修订呢?最后这个工作落到了两个人身上,一个是朱洗的学生王幽兰,她现在已经去世了;另一个就是我,算是朱洗的半个学生。我们两个人改。业务内容,除了错别字外,没有什么改动;与政治关联的内容,不合适的就划掉;然后顺一顺相关联的言语。我们还根据朱洗的意见,用研究所的名义加了一个说明。该书与政治有关联的言论本来就很少,所以两个版本其实没什么区别。1963年我们修改好了,送到科学出版社,他们没来得及印刷。不久之后,“文化大革命”开始了,书没法再出版。“文革”结束后修订版才正式出版。

熊:已经卖出去的书怎么办呢?要收回吗?

罗:没有。所谓消除影响,原本就是很无聊的事情。朱洗这个人很值得研究。他是一个真正的科学家,不仅在科学上有很深厚的修养,而且有自己独到的见解,不人云亦云。可惜他去世得太早——1962年7月就因为患食管癌而去世了。为了继承和发扬他的科学精神,1985年10月,我们在细胞所新建的实验大楼前竖起了他的铜像,以永志纪念。

熊:上海别的研究所还有没有与朱洗情况类似,犯过“重大错误”的科学家?他们的命运如何?

罗:还有一些。但在王仲良等人的“庇护”下,当时整个上海分院,没有在副研以上的高级研究人员中划一个右派。“小右派”抓了几个

熊:何谓“小右派”?

罗:也即非高级研究人员的一般人员,比如说研究实习员。那些年轻人其实都是一些思维比较活跃的人。

熊:你们居然还敢保辫子一大把的朱洗,真是有勇气!但更令我觉得难以理解的是,你们为什么能保住他,甚至其他所有的高级研究人员?当时坐镇上海的可是以极左而出名的“柯老”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