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 “我”的确认(第2/4页)

7.如果爱情让我们看清自己,那么孤独自守就如同不再使用镜子,让我们凭空想象自己脸上的划痕或麻点的模样。不管有多么槽糕,镜子至少给我们一种自我的感觉,还我们无边的想象一个清楚的轮廓。我们是谁这种感觉并非自我生发,所以待在荒原里的克洛艾充满疑惑,她的性格轮廓已经远离了众人的目光,想象力攫住她,让她成为一个怪物,逐渐变得偏执,充满妄想。他人对我们行为的反应就好比一面镜子,因为它折射出的是我们自己无法认清的自己。他人给予我们自身无法捕捉的东西,给予我们身体有形的意识,给予我们对自己性格的认识,因此,他人必不可少。没有他人提示的答案,我会是谁?(没有克洛艾提示的正确答案,我会是谁?)

8.经过很长时间我才能把握克洛艾的性格,才能看清她在自己的故事中扮演的角色,那是从她自己的生活中展现性格的故事。我只能慢慢地从她万千言语和行动中发现她犹如丝线般的个性,捕捉蕴涵着她的丰富性的支点。要了解一个人,我们必须由点到面地诠释。要完全了解一个人,从理论上说必须与此人共度生命中的分分秒秒分分秒秒地深入他们的内心。然而我们无法做到这些,于是我们就成了侦探和分析家(心理侦探),把条条线索拼成一个整体。然而我们通常都来得大晚,罪行已经犯下,木已成舟,从而不得不从沉淀下来的迹象中重新描述过去,有如我们梦醒时分释梦一般。

9.如同医生用手触及病人的身体一样,我凭着直觉去了解克洛艾的灵魂深处。我只能通过外在的表象听诊内在的东西,试图寻找心情陡坏、刻骨仇恨或欣喜若狂的缘由,从中知晓克洛艾的个性。但是这要获去太多时间,而且我像在追赶一个移动的目标,总有慢一拍的感觉。比如说,我需要一段时间才能了解到克洛艾宁愿独自承受痛苦,而不愿惊扰别人的个性。一天早上,克洛艾告诉我说,她头天晚上病得厉害,甚至还开车去一家通宵诊所看了病,她一直轻手轻脚,怕吵醒我。我的第一个感觉就是充满困惑的气愤——为什么她对我一声不吭,我们的关系真的疏远到甚至危急的情况下她也不愿把我叫醒?但是我的生气(只是一种妒忌)并不成熟,它没有考虑到我日后将逐渐了解到的诸多东西,即克洛艾宁可责备自己、痛斥自己也不愿回击或叫醒他人,这些是她根深蒂固而又反常的性格特征。她甚至奄奄一息也不会叫醒我,因为她不希望别人为她担负任何责任。一旦我了解了她性格中这样的特点,那么她行为的众多方面都可被理解成是这些特点的体现——她从未对父母的无情有过一点怨言(最多只有几句挖苦之词),她对工作的投入,她的自我贬抑,她对自怜之人的鄙视,她的责任感,甚至她哭泣的方式(无声的吸泣,而不是歇斯底里的号啕)。

10.如同电话技师从混乱的导线中找出主线一样,我从变化着的克洛艾的行为中辨别她的主要性格。我开始发现每当我们和别人一起在餐馆吃饭时,她讨厌付账时的僵持,宁可一个人包揽也不愿看到为了区区小钱而争执不下;我开始感觉到她不愿受束缚的渴望、她天性中想逃到荒原的一面;我钦佩她视觉上永不枯竭的创造力,这不仅体现在她的工作上,同样也体现在她摆放餐具或花束的方式上;我开始注意到她与其他女人打交道时的笨拙、和男人们在一起的轻松自如,我看出她对那些她自认为是朋友的人极度忠诚,有着本能的团队观念。通过对这些性格的把握,克洛艾在我的思想中渐渐成型,具有了整体意义。她成了一个稳定的、让我多少可以把握一点的人,一个我无须询问就可以猜出她对某部电影和某个人的看法的人。

11.但是担任克洛艾的镜子并不总是那么容易。这面镜子不能像真正的镜子那样如影随形。这是一面主动反映他人形象的镜子,一面移动不定的搜索镜,一面寻找移动物体的形状、寻找他人极其复杂的性格的镜子。这是一面握在手里的镜子,握住镜子的手因为有自己的兴趣和关心的事物,所以并非一成不变——真实存在的那个人与我们期盼中的影像是重叠吻合的吗?你在她身上发现了什么?理智问着镜子:你想从她身上发现什么?心灵问着镜子。

12.“我”的确认其危险在于我们需要他人来认可我们的存在,从而是否给予我们正确的评价也就完全听任他人了。如果如斯汤达所说,没有他人我们就没有个性,那么与我们同床共枕的人一定是一面上乘的镜子——否则我们最终将残缺不全。如果爱我们的人全然误解我们,如果爱我们的人缺乏与我们的共鸣,否定我们的某一方面,那么一切又会怎样?此外,还有更大的疑虑:出于好或坏的用心,他人是否会(因为镜子表面永远都凸凹不平)歪曲我们的本来面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