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 “我”的确认

1.七月中旬,一个星期天的下午,我们坐在坡托贝罗路上的一家咖啡馆里。那天天气不错,我们一边晒太阳,一边看书,在海德公园度过了大半时光。但是大约从五点钟起,我的心情不觉间沮丧起来。我一直在抑制想回到家躲在床单下的念头,只是因为没有什么特别的东西让我这样做。一直以来,周日的夜晚都让我悲伤不已,让我想起死亡,想起未竟的事业;让我有罪恶感,有失落。我们就那样默默无语地坐着。克洛艾在读报纸,我看着窗外的车辆行人。突然克洛艾探过身来,吻了我一下,然后低声说:“你又是一脸迷路孤儿的表情。”以前从来没有人这样讲过,但是当克洛艾说出来时,它立刻就和我当时心中所感受的那种纷乱而莫名的忧伤不谋而合,并且让忧伤有所减轻。我感到内心对她一阵强烈的(也许这并不成比例)爱——因为她的话语;因为她意识到我当时无法确切阐明的感受;因为她愿意进入我的内心世界,将它具体化。感谢她提醒一位孤儿意识到自己是孤儿,从而为他的心灵找到一个归宿。

2.也许我们真的并不存在,直到有人目睹我们生存在这个世界;也许我们并不能述说,直到有人能理解我们的语言。从本质上来看,只有被人爱恋时,我们才真正获得了生命。

3.人是“社会的动物”,此言意义何在?它不过表明人们为了界定自己、获得自我意识而彼此需要,这不为软体动物或蚯蚓所有。如果没有周围人的折射告诉我们止于哪里,别人又是始于何处,我们将无法获得对自己的正确意识。斯汤达曾说:“一个离群索居的人可以得到一切,但独独没有个性”,也就是说个性诞生在他人对自己的反应之中。因为“I”这个字母不是一个完整的结构,它的流动状须求助于他人给予的轮廊。我需要一个来帮助我承载自己的历史的人,一个对我了如指掌的人,一个了解我有时甚于我对自己的了解的人。

4.没有爱,我们就没有能力定位一个合适的身份;拥有爱,我们就可以不断确定自我的存在。在宗教中,上帝的注视对每个人都那么重要,这不足为奇,因为被上帝注视,我们就可以确认自己真实存在,如果能与眷爱我们的上帝或心上人交往就更美好无比了。只有在那个对我们来说就是一切的人(我们对那人也是如此)的目光中,我们的存在才获得了合理性。处于那些恰好不记得我们是谁的人当中,处于那些过去曾与我们交往甚多,然而却反复忘记我们结了多少次婚、我们有几个孩子、我们是叫布莱德还是比尔、凯特丽娜还是凯瑟琳(我们也如许忘记他们)的人当中,能够有一个人将我们牢记心头,从而让我们在他/她的臂弯里找到我们精神分裂症的避难所,这难道不让人感到欣慰,

5.如果从语义上说,爱情和兴趣可以互相替换,这并不是巧合。“我爱蝴蝶”即“我对蝴蝶感兴趣”。爱一个人就是对他们怀有极大的兴趣,由于这种关注,他们的所作所为才获得了意义。通过她的理解,克洛艾在与我相处时的行为渐渐添加上了一些可称为“我”的确认的部分。她对我许多情绪的直觉理解、她知道我的趣味、她对我讲述我的一些事、她记得我的日常生活规律和习惯习性,以及她幽默地说出我的那些病态的恐惧,这当中有一大批各种各样的“我”的确认。就如手套反映手的轮廓一样,心上人凸显出我们的性格。克洛艾知道我有疑心病、我害羞、我讨厌打电话、我一天必须得睡八小时、我不愿吃完饭还在餐馆逗留、我以礼貌回敬他人的冒犯、我更愿意用“也许”而不直接说“是”或“不是”。她会引述我说过的话(“你上次说你讨厌那种嘲讽的方式……”),记住我做的事——好坏都有——表示她把握了我的性格(“你总是惊慌失措,每当……”“我从来没碰到像你这么经常忘记给车加油的人……”)因为克洛艾的存在,我更加深刻地透视自我,迈向成熟。是心上人的亲密点出了他人不愿直言的诸多性格特点,点出了也许让我们难以面对的方方面面。克洛艾屡次坦言,我戒心过重,我吹毛求疵,我缺乏友善,我容易妒忌,我可怜的幼稚,我容易否定(实际是正确的)事物。每当这时,我就必须直面普通反省(为了内心和谐)无法触及的方面,直面他人无心关注的方面,直面在卧室里才能真实展露的方面。

6.爱似乎为两种个性消融所束缚——生活在众目睽睽之下的个性消融,存在于孤独寂寞之中的个性消融。克洛艾一直以为前者更危险怕人。早在童年就受到压抑的她曾经把长大成人看作是摆脱那些关注她一举一动的目光的机会。她曾幻想独居乡下,宽敞的白色房屋,明净的阔窗,简洁的家具,这一切标志着她逃离了那个充满难以忍受的目光,从而让她心力交瘁的世界。十九岁时,她实现了自己的愿望,离家千里,去了举目无亲的亚利桑那州,住在一个小镇边缘的木屋里。怀着不成熟的浪漫主义想法,克洛艾带去了整整一箱经典小说,打算伴着那荒山景色中的日升日落,去阅读,去评注。然而不到几个星期.她就开始感到自己曾梦寐以求的离群索居令人迷茫,让人害怕,有如幻境。每个星期在小市场上和别人交谈时,她为自己的声音感到震惊。她开始习惯盯着镜子里的自己去获得一种存在的感觉,一种身体有形的感觉。一个月后,她终于无法再忍受那种独居的虚无感,离开小镇去了凤凰城的一家餐馆做女招待。当她到达凤凰城时,迎面而来的社会交往令她惊恐不已,她发现自己连一些最基本的问题,诸如她过去干了些什么都无法回答她已经完全失去了“我”的意识,连自己的经历似乎都无法用语言表述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