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爱情与自由(第3/4页)

16.鞋子事件之后过了几天,我到报摊买报纸和牛奶。摊主保罗先生告诉我说牛奶卖完了,如果我愿意等一会儿,他就到贮藏室拿一箱来。望着保罗先生向铺子后面走去,我注意到他穿着一双灰色的厚袜子和褐色的皮凉鞋。袜子和鞋子都奇丑无比,然而奇怪的是,我却无动于衷。为什么当我看到克洛艾的鞋子时就不能同样如此?为什么我不能友好地对待我爱的这个女子,就像我对待每天卖给我面包的报摊摊主一样,

17.政治学说中长期有这种愿望:用顾客和报摊摊主的亲切关系代替屠夫和牛羊的杀戮关系。为什么统治者不能客气地对待人民,容忍凉鞋、异见和分歧,自由主义思想家的答案则是:只有当统治者不再奢谈是出于爱而统治其人民,转而关注降低利率和火车准点时,友好的关系才有可能出现。

18.约翰·斯图亚特·弥尔于1859年发表的《论自由》是提倡不以爱的名义制约人民的自由主义经典之作,他毫不含糊地要求政府(无论有多好的意图)不要干涉人民,不要逼迫他们换鞋子、读某些书、清除耳垢或是剔清牙齿。从此非暴力政治找到了最伟大的辩护者。弥尔认为,尽管古代的联邦(不是指罗伯斯庇尔的法国)觉得自己有权力对“每一个公民的身心需合乎法则保持浓厚的兴趣”,但现代政府却应尽可能退后、让人民各行其是。如同爱情中被烦扰的一方请求仅给予一个空间一样,弥尔呼叮政府不要千涉人民:

只要不妄图褫夺他人之自由,或妨碍他人对自由之求索,吾侪以自己的方式追求自己的好尚即得以名之为自由。……自由之义,在于防止强权势力对于违反自己意愿的文明社会成员的妨害。强权势力自身之偏好,不论是物质方面还是道德方面,皆非侵犯他人之理由。「约翰·斯图亚特·弥尔:《论自由》,剑桥大学出版社1989年版」

19.弥尔的呼呼听起来是那么合理,难道我们不能把这些原则运用于个人生活中?然而如果将之运用于二人世界,那么令人遗憾的是,他的观点似乎失去了精彩之处,必然产生一些徒有虚名的婚姻:爱情早被蒸发,夫妻分床而睡,只是上班前在厨房碰见时才偶尔说上几句话。当他们一起吃完晚餐的肉馅土豆泥饼,或在凌晨三点品尝感情失败的苦涩之时,两人早已放弃互相理解的希望,替代以建立在克制住的争执和彬彬有礼基础之上的不冷不热的友谊。

20.我们又回到爱情和自由的选择上来了,后者看上去只存在于疏远的,或者冷漠出现了的关系当中。报摊主的凉鞋不使我恼怒,是因为我不在乎他,我只希望从他那儿买报纸和牛奶,除此之外,什么也没有。我不会希望向他袒露心迹或在他的肩头哭泣,所以对于他的穿戴,我不会冒昧地说三道四。但是如果我爱上了保罗先生,我真的还能继续对他的凉鞋这样安之若素?或者是否总有一天(出于爱)我会清清喉咙,建议他换一双?

21.如果我和克洛艾的关系永远达不到恐怖统治的程度,也许是因为我们能够缓和爱情和自由的选择,这缓和的法宝就是幽默感。幽默感很少为恋爱关系所有,更几乎不为一厢情愿的政治家(波尔布特「1925/1928-,柬埔寨政治领袖」、罗伯斯庇尔)所具备,幽默感能使(如果能够那么广泛的话)政府和夫妻从忍无可忍中解脱出来。

22.革命家和情人似乎都十分倾向于严肃认真。难以想象与斯大林或与少年维特开个玩笑会是怎样的情景——尽管区别难以避免,但两人似乎都极其紧张而认真。缺乏笑的能力就是无法认可事物的相对性、社会和人际关系与生俱来的矛盾性、欲望的复杂性和冲突性;也无法知道必须接受心上人永远学不会泊车,或洗不干净浴缸或改不去对琼尼·米切尔的偏好——而你仍然爱着他们。

23.如果克洛艾和我能够超越我们之间的一些差别,那是因为我们互相看到性格不投合时,能够用开玩笑来将其解决。我没法不讨厌她的鞋子,而她却继续喜欢,我一如往日地爱她,但(窗户修好后)我们至少为那次事件找到了开玩笑的余地。每当争论激烈起来时,一个会威胁说要把自己“扔出窗外”,另一个听后总是能报之以笑,从而化解了恼怒。我的驾驶技术无法提高,却赢得了“阿兰·普罗斯「Prost,意即祝你成功」”的名字。我觉得克洛艾偶尔殉难者似的旅行令人厌烦,但是当我能把她当作“圣女贞德”,而听从她时,心情就好多了。幽默意味着无须直接的冲突,你就可以轻轻越过一件恼人之事,目成心许,无须明言就做出了一个评判(”通过这个笑话我想让你知道我讨厌X,而不必对你直说——你的笑声说明你接受这个评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