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爱情与自由

7.让我再回到克洛艾的鞋子上来吧。应该说鞋子事件并不以我持否定态度的个人分析而告终。我承认经过我们认识后第二次最激烈地争吵,经过泪水、伤害、吼叫,以及右脚的那只鞋砸破一块窗玻璃落在登巴尔街的人行道上后,一切才宣告结束。撇开其中情节剧一般的紧张气氛,这鞋子事件还包含了让人产生兴趣的哲理,因为它标志着一个个人生活中的选择,一个如同政治生活中那样激烈的选择:爱情与自由的选择。

2.这种选择常常因为乐观地把这两个概念等同而被忽略,一个概念被视为另一个的缩影。但是如果将两者联系到一起,却又是不合情理的结合。因为似乎不可能既谈情说爱又拥有自由;而如果能够拥有自由,又并不总能得到爱情。我们也许可以理直气壮地质问,除了公开的敌意,为什么情人之间的残酷行为不能得到容忍(或甚至认为是可以理解的)?同样,由鞋子引申到国家,我们会发出类似的疑问:为什么那些没有公众意识或公民意识的国家让人民隔绝分散,而不是安居乐业?为什么那些把公众意识、爱、兄弟情谊挂在嘴边的国家总是以大批大批地屠杀人民告终?

3.“那么,你喜欢这鞋子吗?”克洛艾又问了次。

“坦白地说,不喜欢。”

“为什么?”

“我不喜欢这种样子,穿上了像一只鹈鹕。”

“真的?但是我觉得很雅致。”

“不见得。”

“就是这样,你看鞋跟,还有蝴蝶结,漂亮极了。”

“你很难找到与你看法一致的人。”

“那是因为你根本不懂什么是流行。”

“也许我不懂,但是当我看到一双难看的鞋子时,我会知道那叫难看。”

“这双鞋子不难看。”

“承认吧,克洛艾,确实很难看。”

“你只是妒忌我买了一双新鞋。”

“我只是告诉你我的感觉。我真的认为它不适合今晚的派对。”

“很适合,因此我才非要买不可。”

“那就穿上吧。”

“我现在怎么能穿,”

“为什么你又不穿呢?”

“因为你刚才说我穿上了像一只鹑鹏。”

“确实如此。”

“那你想让我像一只鹈鹕一样去参加一个派对?”

“没那个意思,我只是想告诉你鞋有多丑。”

“那好,你为什么要向我说这些呢?”

“因为我很在乎你。你买了一双难看的鞋子,必须有人来告诉你。不过我怎么想有什么关系?”

“因为我想要你也喜欢。我买了它们,希望你一也觉得好,而现在你却说我穿上了像个怪物。为什么我做的每一件事都不合你意?”

“喂,别这么说我,你知道不是这样嘛。”

“就是这样,你甚至不喜欢我的鞋。”

“但是除此之外,我几乎喜欢你的一切。”

“那么你又为什么不能不奚落这鞋子?”,

“因为你适合穿更好的。”

4.读者可以略过整个情节剧。这段对话足以预示,片刻之后,像突如其来的风暴一样,克洛艾脾气大发,把那惹祸的鞋子脱下一只(拉开架势以让我看到),我迅速蹲下身躲避飞来的炮弹,鞋子(也许是愚蠢地)砸穿我身后的玻璃,飞落在街上。

5.我们的争吵充满爱情与自由的悖论。克洛艾的鞋子如何又有什么关系?她身上还有其他诸多方面的优点,我却紧盯住这一点不放,这难道不会破坏了我们的游戏,为什么我就不能像对待一位朋友那样善意地向她撒谎?我惟一的理由就是,我爱她。她是我理想中人——除了这双鞋子——因此我被迫指出这一点小小的瑕疵,而对朋友,我从来不会(他们离我所谓的理想中人相去甚远。而友谊的理想中人,我还没考虑过这种概念)这么做。因为我爱她,所以我直言不讳——这是我惟一的辩词。

6.我们有时更多理想主义地想象,以为浪漫的爱情几近基督之爱,是一种胸怀宽广的情感,这情感宣布:无论你怎样,我都爱你。这是一种无条件的爱,没有界限,欣赏每一只最鳖脚的鞋子,它是接纳的体现。但是爱人之间的争吵又提醒我们,基督的爱并非床第之间的爱情,它似乎更适用于普遍,而不是个别;更适合于所有男人对所有文人的爱;更适合于两个听不到互相嘲笑的邻居之间的爱。

7.浪漫的爱情不可能如处女一般纯洁,它使用特殊的身体语言,具有惟一性而非普遍性。爱上邻居A是因为他或她有一种笑容或雀斑或笑声或观点或脚踝不为邻居B所有。耶稣拒绝为爱指明标准,从而避开了这个棘手的问题,也避开了这过程中爱情的残酷。因为有了标准,爱情就给打上了痛苦的烙印。当我们企图将邻居A变成邻居B,或将邻居B变成结婚前我们想象中完美的B时,鞋子开始飞来,离婚申请也被提出。就是在我们想象中的完美和岁月剥蚀出来的真实之间,我们将逐渐失去耐心,苛求完美,直至最终忍无可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