遇见时光(第2/6页)

第一次面对面,我的目光掠过那个年轻的女孩,她符合了我对她的想象。

精瘦的骨骼和浓密的碎乱短发,在这个瞬间我有微微的悲伤,蛰伏在她的血液里不为自知的纯真倔强和无法言说的渴望。

虽然我并没有向她微笑点头表示我看见了她的存在,就像寄身于这些高层建筑里所有不小心碰面的所谓邻居应当作的那样。

我住了太多年的公寓,住了太多不同的公寓,可是我知道,这与地域无关,与文化无关,世界上所有高层建筑都有相同的特点,我们共住了一辈子,可能无缘一面。

我真想回过头,叫醒那个愣住的女孩子,告诉她,这是我们的缘分。

“它叫小丢。不怕被丢弃。也不怕弄丢自己。它有它的世界,如同我们。”

暖溪努力地挤上黑压压的公交车,和陌生的身体密密和和地贴在一起。她当然知道在她嫌弃那些贴着她的体味的时候,她同样也在被周围的人嫌弃。

透过车窗她看到那个女人坐进一辆出租车。

Spring坐在出租车后座抱着小丢,快速地经过缓慢行驶的公交车,抬起头,遇上暖溪犀利漆黑的目光。

暖溪下了车,活动了一下僵硬的身体,走向体育场。不是大明星,只是个民间的节日,所以临近演出,还能看到员工专用通道有乐队不断地搬送着自己的工具。大学的时光,去掉那些如同标签的年代印证,谁没有喜欢过吉他轻轻弹唱的民谣或者歇斯底里的摇滚。

进场时间,刚刚好。

第一眼,她就看到了Spring把小丢塞进了随身的背包里,面不改色地走过了检票口。

暖溪看着这一幕,咧开嘴笑了。

有些人必然出现,必然走远。在你生命的某个时刻,都有一场可能的相遇。

她们坐在了彼此的旁边,非常靠后的草地,淹没在灯光的阴影里。不抓大把的荧光棒,也不用简易的望远镜。

在舞台上灯光骤亮,Spring把小丢从包里抱出来的时候,暖溪伸出手抚摸它的脑袋,“我叫苏暖溪,住在你的对面,却不知道那里有人居住。它真可爱。”

Spring的目光停留在暖溪年轻气盛的面孔上,笑容里有类似欣慰的味道,“它叫小丢。不怕被丢弃。也不怕弄丢自己。它有它的世界,如同我们。”而后微微停顿,“叫我Spring吧……”

有高亢嘹亮的声线,也有英伦摇滚,城市乐队,近乎歇斯底里地叫喊着心底绝望的希望。那些抱着乐器或者话筒弯着腰用尽力气的身影,他们对生活没有期待,所以没有失望,因而始终绝望。就像塔罗牌里的那张塔,毁灭就是重生,绝望也就是希望。于是这样的时刻,音乐得以成为一种宗教。你可以跟着哭喊,也可以静静坐在角落聆听。

在最后一个音符消失的时候,暖溪看到Spring有些病态松弛的面庞如潮般的泪水默默地流出两行清晰的轨迹。她的面目在暖溪的眼中有些模糊了。她握着纸巾,却迟疑着最终没有去递给她。

她们坐在全球开遍了连锁的星巴克里喝同样口味的焦糖玛奇朵。

苏暖溪,二十岁复旦大学哲学系毕业,两年频繁更迭工作与男友,不知道自己要什么,或者什么都不想要,或者,比身边的任何人都清楚自己想要什么。“读书读烦了,觉得学来的也都是无用,我对老师说我比你的思想更接近天堂。谁稀罕。书本是想告诉你这个世界是什么样,就可以把世界捏成什么样放在你的面前,你接受就好。我讨厌哲学的重复,我只能相信我自己看到的世界。混着再说呗,等混个几年想读书了再说。”

Spring小口喝着咖啡,嘴角飘浮淡淡的微笑,“我已经三十六岁,依然读书,没有固定工作,也不想过分工作。截然相反是不是……”

Spring的过去,苏暖溪的现在。

Spring近乎疯狂的苦行僧般的求学经历让暖溪捧着咖啡杯目瞪口呆,她想,这个女人经过生活,而后知道自己要什么,真好。

“你没有男人和孩子么?或者曾经有过?”暖溪的眼睛上金棕色眼影有些微微的颓败。

“身边的男人如同我们寻找的最终的身份,在年轻的时候频繁地被找到被证明再被丢弃。后来上帝终于在我还依然很年轻的时候送给了我一个男人,有过一段持续数年的恋情,一个未成形的孩子,四次拒签留下一个没有圆满的出国梦。那是一段非常混乱的生活,而我似乎也已经明白俗世生活的饱满,于是回归了本来的我……”一段可能是十数年岁月的潮涨潮退,被这个有些虚弱的女人说得波澜不惊,在还应当继续讲述的时刻戛然而止。

“你如何认识他?纠结这么多年没有结果?真俗气……”暖溪用力搅了搅勺子。

“上帝阻拦了我,是为了保护我。我的生命已经过了三分之一,我也已经能够看到剩下的时日,很安心。”她的嘴角始终悬浮着那样柔和与静穆的笑窝。“在我看到他的时候,我在心里对上帝说,让他走过来吧,让他爱上我吧。我默念了许多声,于是他就走到了我的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