ⅩⅩⅥ(第3/4页)

她的行装比来时轻得多,所以不久她已经走出去一里地了。乡镇的路灯稀落,好长一段距离才有一盏。路上没有一个行人,一辆辆车卷着尘土开过去,开过来。他不离她左右,因为他的感觉是不妙的。人们把他现在的存在状态叫死亡,就是肉体消失罢了,但曾经囤于肉体的感觉现在全解放出来。他的全部存在都是感觉。他的感觉是树间的风,是草和野花的气息,是这秋天冷热适宜的温度。他要她知觉到他,便猛力在树叶里穿行一阵。看,她慢下来,侧脸看看路边年轻笔直的小叶杨,每一片心形的叶子都在抖颤:一片片都是被胳肢痒痒的小精灵。她脸上出现一种感动。他和她这种神性的交流,只有他知道。

但那不妙的感觉马上追了上来。

一辆八十年代的解放牌卡车从她身边超过,她正好走到一盏路灯下。卡车在二百米的前方减速,停在路旁。他穿行于路沟芦苇之间,让灰白的芦花扶摇飞舞,还是阻止不了她往前走。还有一百五十米,就要走到卡车旁边了……还有一百二十米……一百米……

芦花里扬起的灰沙,那就是我,心儿!

他还是无法让她明白,他这是在阻碍她继续前行,要她掉回头往小火车站跑。离大卡车还有五十米……四十米……十米……

心儿终于感觉到了他。旱了的路沟里,白色芦花起了大浪,刷刷刷,响声悚人。她停下脚步,似乎在辨认他——什么样的能量在无风的夜晚兴风作浪?

她突然用手捂住脸,芦花上积累的灰沙迷了她的眼。她揉了揉右眼,不行,还睁不开,便掏出纸巾轻轻擦拭。快掉头往回跑,往火车站跑!但迟了,从大卡车驾驶室两边的门里以及车栏里同时跳下七八个中年汉子,刹那间堵住了她的去路和退路。

“是她不是?”大徒弟问身边的人。

“叫师母来认认。”

“不叫她。”

心儿看着他们,心存侥幸,也许他们认错了人。

“请问你们这是干吗呀?”

“想请你搭车。”二徒弟歪着嘴笑。

“不了,谢谢,前面就是长途车站……”

他的感觉真准啊,这些人是可以把咒骂变成行动的。他仍然插身于心儿和这一群人之间,但无法护着她。

“你姓丁吧?”大徒弟问道。

“是的……”

一个拳头打上来,心儿的鼻子一酸,接着鼻孔一股热流喷射而出。第二拳跟第一拳相接得极紧,是朝胸腹部打来的。

他焦急愤怒,又无能为力。

沟里的泥巴块也来了,照准那小小的美丽脑壳就砸。还有七八双脚提起,放下,那柔软苗条的身体是他们脚下的球,被踢,踹,跺,踏。他束手无策,悲哀地待在一边,看着她被拳头和脚以及沟底泥块变成了另一个人。人们就是这样,打打就忘了:人是肉做的,血灌的,一张薄皮包着的,能有多经打?

也就一两分钟,她已经没了人样。驾驶室右边的门开了,他的母亲下了车。

他伴着母亲走进人群,地上一个一动不动的身体,围了一圈喘得呼哧呼哧的男人。女人站在外围,窃喜和后怕的都有。

他听见母亲说:“我的妈哟,这是谁干的?!”

没一个人认账。

他陪伴母亲走到不再动弹的人体跟前,跟随母亲试了试她的鼻息,还有细细的气流出来。

大徒弟喊道:“我们就是看到路边躺着这么个人才下车来看看的,是不是,弟兄们?”大徒弟向所有人发射威逼的目光。

“没错!就是!”人们呼应。

“上车了,师母!”两三个徒弟媳妇上来,拉的拉,架的架。

他望着这群人一个接一个地消失在卡车车厢里。他的母亲给徒弟媳妇们拉到车门口,又是好几双手,推的推塞的塞。车厢里的人恶声恶气地催促:“你们几个娘们,快上车了!”

女人们被男人们伸出的手拉上车。他发现母亲此刻又在车门外了,手上拿着半瓶矿泉水。她步子不太稳,走到躺在地上的女人身边。他感觉到母亲想远了。母亲想到那个活泼灵巧的女老师,顶一头沉甸甸的披肩发,人跑头发飞,从教务处办公室跑下楼梯,迎着他们娘儿俩,笑容正对着他们绽放。她管母亲叫邵大姐,说:“邵大姐真有福,养了天一这么好的孩子!我也有福,轮上天一这样的好学生!”母亲打发儿子跟同学们玩球去,自己要跟丁老师说会儿话。玩球的三四十分钟里,他注意到母亲和丁老师,两人谈得十分投入,还有几分机密感。那时他丝毫不知道,丁老师在向母亲保证,办理特困生加优等生的救济待遇包在她身上。他感觉母亲看着躺在地上的女老师是痛心的,跟着疼痛就涌出一种爱来,古怪的爱,蒙昧的爱,爱儿子生前爱过的一切人和物,懂不懂都爱,通过爱儿子所爱的再来爱儿子,更爱儿子。她慢慢蹲下来,把血头血脸的女人抱起,那么多的血,那么血肿的脸,她几乎找不到女老师的嘴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