ⅩⅩⅥ(第2/4页)

她抽完了一根烟,又抽一根,直到把烟盒里剩的五根烟抽完。他感到她心里是个大空洞,不知拿什么去填。

最后一根烟她抽了一口,转过身,将烟插在墓碑下的泥土里。怪了,烟居然没熄!他在高二(1)班抽过一两回烟,被她抓住,小小地发了一场脾气,说在她班级里绝对不准抽烟。他顶嘴说某某男老师课堂上都抽烟。她说他是成年人,他调皮一句,说十八岁一到他马上抽烟!但他的十八岁永远也不会到了。这是她来给他还愿吗?

那本杂志也被放在墓碑前,她又拿起一个果盘压在上面。太阳移到西边才彻底从云里出来,云就成了霞。半个天都是霞。

一辆卡车来了,隔着几千块碑石停在坡下。卡车上下来十多个人,男的多,女的少。两个女人搀扶一个女人从卡车驾驶室里出来,他认出被搀扶的是自己母亲。男的都是父亲的师兄弟,徒弟,徒弟的徒弟。

心儿正从缓坡另一边的台阶下坡,跟那一行人中间隔着三百多米,隔着上百座墓碑,隔着个他。现在他右边是下坡而去的心儿,左边是上坡而来的母亲一行。满腹心事的心儿没注意这一行人,直到她隔着三百多米听见他们的对话。

“……其实我们能抬着邵师傅来的,这坡也不大。”这是一个男人说的。

“还是不来吧,见到天一的墓地又要伤心。伤心一场还不知道让他少活几天呢!”

“就是,不来是对的。车子在路上还抛锚那么久,止疼片的劲儿该过去了,我师傅还不疼死!”

他看见心儿站住了,向左边扭过头,一行人已经上到高处,她视野里都是腿和脚后跟了。她一动不动。他感觉到她想往回走。往回走十来步,就有条拦腰缠在坡上的小径,顺着它走,就能撵上那一行人。他此刻不得不暂时放下心儿,因为他要跟母亲待一会儿。

母亲呼呼地喘气,终于上到邵家墓碑所在的坡度。往横里走一百多米,就是邵家三口未来的团圆地了。父亲的大徒弟说了一句:“谁刚才来过了!看,还搁了本书在这儿!”大徒弟把杂志拿起,放到母亲手中。母亲看着那一页,“邵天一”三个字如从天外飞来。她在他名字上摸了又摸,要不是当着外人,她会把脸和嘴唇贴在名字上,当儿子温热的带汗味的额头、脸颊、鼻尖去贴,但她是个老式女人,别说天一死了,就是他活着,她对他的疼和爱都搁在心里。

“谁送来的?”父亲的师弟问。

“她送来的。”父亲的二徒弟指着丁老师三个字说。

“她来跟天一过重阳了?”大徒弟的媳妇说。

“狐狸精!天一死了她都不让他安生!”二徒弟说。

“还给插了半根烟,什么意思啊?”师弟说。

二徒弟的媳妇捡起另一个烟头,演起俗套透顶的坏女人来,扭着茁壮的腰肢,在墓碑与墓碑之间走秀:“人家不就找了个把小白脸吗?你们恼什么呀?”

年轻英才邵天一,给她暗示为小白脸,二徒弟呵斥媳妇:“前天才揍过,又欠啊?”

二徒弟媳妇说:“谁揍谁呀?!”

大徒弟拿起那半根烟,看着上面的“中华”商标:“一条中华烟顶一个下岗工人一个月的工资。有劲儿抽她去啊!”

他无法阻止父亲社会圈子里的人咒骂心儿。他不属于这个圈子,活着死去都不属于,也不爱他们,因为他们从来不懂得他。他们对于不懂的东西就知道咒骂,比如心儿这样的美妙女子。心儿幸好走了。

二徒弟看看坡下,又看看坡两边:“刚才从那边下去的女的,是她不是?”

人们心照不宣,顿时安静下来。

心儿走到好远,回头看着坡上一炷烟直直升起。他们把那篇得奖散文烧给天一了。墓地一边是落日,一边是孤烟,好一个缅怀的傍晚。好像就从这个时刻,她意识到,天短了。

他也意识到了,因为小火车站的灯都开了。小火车站上只有她一个人在等回城的车。当然,他在陪伴她。她还是两眼空空的,心里空空的。

火车是最慢的慢车。坐上这样的慢车心儿和他都能回到童年。火车头的灯光先到,接着到达的是声音,然后是气流,最后才是火车本身。火车近来,近来,却“忽”地一下,又朝站外开去。她愣在站台上,他却为她焦急,因为除了这一班火车,晚间没有其他火车在本站停靠了。她反应过来,小跑着进了候车室,问值班站长刚才的慢车怎么不停。站长说因为没有人下车,也没看到有人要上车,要上车怎么不站到月台上啊?所以他就做主让车甩了这一站。对不起,票钱可以退的。是应该站到月台上,她的精神实在恍惚了。站长跟她说晚上还有两班回城的长途车,不过要走四五里地,到镇子中心去搭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