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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还记得我最后一次跟你来金鑫吗?那是个少见的晴朗天气,记得是四月中旬,一般四月在这个污染严重的城市从来不会出现那么透亮的正午。而我心里有了个悲哀的谋划,将发一封“绝情书”给你。是你把它叫“绝情书”的。是的,就是四月十八日那天,一个典型的阳春,似乎老天帮我挑了个好天气要我把想了好几天的决定告诉你。你跟往常一样,打趣小超市里的所有东西,说货架上的蘑菇就是角落那堆垃圾里长出来的,萝卜还不如老头儿的胳膊光溜,直接当萝卜干卖算了……我对你的尖酸俏皮还是连呵斥带笑:“小声点儿!”对于你来说,那个中午没有丝毫预兆,你将会收到我的“绝情书”。我买了一些果汁和水果,把一网袋芦柑装进你书包,然后我拎着两大盒橙汁回家。你坚持要拎橙汁,把我送回家去。但我说我太累了,想回家躺一会儿,下午还要上课。你感觉出我在推诿,我何曾睡过午觉?但你不好再说什么,嘱咐我好好休息。你在我面前越来越像个大人,成熟的速度简直不近人情。但你离成年人的圆滑复杂又那么远,让我觉得你一辈子都不会成熟到刘新泉的样子。那是一棵本来长成了的树,但又停不下生长,便增生出瘤子、疤节,长出虫子,还长出那种跟树相互寄生的毒菌类。我在你走后回过头,看着你仍然在抽条的身体,走路不好好走,专挑被树根顶起的路面或铺路砖碎裂的地方下脚。你是我心里永远的四月十八日,永远的艳阳正午。你和刘新泉站在一起的时候,你是大白天,他是梅雨夜。

等你走远,我上了楼,打开你为我挑选的门锁,在门里站了好大一会儿。我知道我要伤你了,可你什么都还不知道。我捏着手机,想到同一个小设备发射和接收过多少爱?从去年夏天到今年四月。有时我觉得被你拉进了你的梦,觉得你为我们设想的未来并不是纯粹痴妄。一开始你说到我俩的未来,我感到好玩,像一个成年人陪伴一个孩子计划办家家。渐渐地,你越来越认真,说到你会在高考中争取最高分,考入上海或北京的外语学院,然后回到本市来,接你母亲的班。你还说,到时候你会让公司设计出中学生时尚制服,终止现在丑死人的校服。我当时笑着说,那你可功德无量,全国亿万中学生都会像现在追捧周杰伦、王力宏、李宇春一样追捧你。你说,到那时候,你就挽着我走上红地毯,让世界看看刘畅的心儿是个多么美丽性感的熟女。你还说你不能一毕业就进入凤凰广告公司,因为你不愿意母亲小瞧你,所以你会到别的公司干一两年,帮那个公司把国际业务做上去,让你母亲眼红,来挖人才,那时候她会口服心服地让你做她公司的接班人。梦想谈论多了,人是会信以为真的。我居然不再笑你是孩子办家家了。我有时会捕捉到自己下意识的一闪念:假如你说的真的发生了,我怎么办?这是不是爱,算不算畸恋?旧社会的乡村给小男孩说大媳妇很普遍,男孩长到十六岁和三十来岁的媳妇圆房,也是正经风俗,成风俗的事物总不见得百分之百不合理,对吧?五十几岁的王处长想娶三十几岁的丁佳心,没谁觉得不合理,反过来怎么就大逆不道呢?

现在想想那些个一闪念,真是疯女人蠢女人的闪念。我从金鑫超市回来,心里的腹稿打好又涂乱,越打越不成句。但我知道非得跟你断了。在那之前,我求你陪我出席跟刘新泉的谈判。主题是说服他打消带叮咚出国的念头。那晚谈话唯一的成功之处是双方没人受伤。我不知道你事先在夹克口袋里塞了鹅卵石,谈着谈着你脱下夹克,我就怕了。气温才十几度的晚上,又是水边,我们都冷得缩脖子,你却把夹克脱下来,仅穿着T恤……还没容我琢磨,你已将夹克朝刘新泉抡去,阿迪达斯的针织夹克带一点弹力,在你手里变成了西方古代战士的投石器。幸亏我有一点防备,半途挡了一下你的胳膊,因此投掷的力量大打折扣,并让刘新泉赢得了躲避的时间。鹅卵石从你外衣口袋里滚落出来,我才明白你早就准备和谈破裂,准备武力解决。我的手紧抓住你的手腕时,我发现你的眼睛完全变了,像一双瞎子的眼睛,无神,空虚,跟大脑完全阻隔。

后来我回想你的样子,与其说你当时是愤怒的,不如说是处于极大的快感中。打斗厮杀使你的感觉膨胀,醉了一样。我进一步意识到,暴力动作是可以让人迷醉的。那就是为什么你和成千上万的男孩把得来不易的零花钱挥霍在街机厅里的原因,你们享受的就是那种模拟暴力所焕发出的迷醉感。迷醉感可以抽空灵魂,把人简化成一股攻击力,发泄潜意识中积累的一切不爽。我挡住你臂膀的刹那,是我对你性格中反面色彩的惊鸿一瞥,好恐怖,你不再是畅儿,而凝聚成了一股恶魔猎人式的攻击力,对攻击对象冷血无情,不计后果。正是同一种攻击力杀了天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