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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了“金鑫”超市,就是“大王小吃”,我们在这里吃过大王集五仁油茶,你还记得吧?五仁油茶是天一最爱吃的小吃。我给自己要了一碗油茶,从小吃店挂着肮脏塑料布条的门往街上看。店内黑暗,街上很亮,好像天一和你随时会走过去或走进来。等我吃到一半,果然有一个熟悉的身影走过去:石竹。过了一会儿,她又走回来,进了店门。除了用围巾围住半个脸,她看不出什么异常来。她对我招呼一声:“老师好!”我这个刚被开除的老师对她无所谓。她走到我旁边一个桌,坐下,老板娘问她吃什么,她说老师吃什么她就吃什么。老板娘把手一伸,要她先付钱。石竹掏出两块钱,老板娘赶紧收进口袋,晚一点怕石竹改主意似的。老板娘的笑证明她对这个女孩很明了。她什么人的钱都赚,精神病的钱也是钱,只要她预先买单就行。这个考试考疯了的女孩,倒是越来越得到几分仙气,神情动作都跟我们所处的世界隔膜着,看一切都是隔山观火,你急她不急,此刻她看着巷子里的人忙活而她不明白他们忙什么。

她慢悠悠地从皮包里掏出一包湿纸巾,仔细擦着手心手背,一根根手指头,一片片手指甲。多数精神病人邋遢,她却是虔诚的爱卫生者。油茶端来了,她小心谨慎地撩起围巾,舀起一勺油茶,吹吹气。她哪点不正常?知道太烫的东西碰不得呢。终于感到围巾太碍事,她解下它,用左手挡住脸。

我突然觉得想跟她说几句话。

“石竹,你也喜欢喝油茶呀?”

她吓了一跳似的。等她把一口油茶咽下去,用两个手掌把眼睛以下的脸都捂住,才朝我转过身。

“你爸妈好吗?”虽然我没教过她,但我见过她的父母。她生病之后,她的父母到学校来过许多次,想从班主任身上找到可责怪的点。

她点点头,回了一句话,但她的手捂在鼻子和嘴上,我听不太清。我问:“什么?请再说一遍?”

“刘畅好吗?”

畅儿,她居然问到你!居然知道你的名字!居然知道你和我关系亲近,不然她不会问这么一句的。她看出了我的错愕和惊吓,没再说什么,给我一段时间平复惊吓。

“你怎么认识刘畅?”我问。

“我听你叫他的。”

“什么时候?”

“在学校里。嗯……有时候在学校门口。”

你看,畅儿,人家什么也没错过。我跟白痴一样,而石竹像个先知。

“老师,别踢那个桌腿,会倒的。”她指着桌下,一条桌腿断了,桌子垛在一摞砖头上。她比谁不清醒?

“刘畅跟你好了,对吧?”

我更吃惊害怕了。“你怎么知道?!”

“我看出来的。”

我盯着她的脸,你见过这姑娘,但很少见到她的鼻子和嘴巴,对吧?她的眼睛绝对天真无邪,似乎没什么不可启齿的,但我总觉得被她双手捂住的下半个脸在捣鬼。也许她老捂住下半个脸就为了别人看不见她捣鬼:嗤笑,讥笑,狞笑,诡笑,坏笑……

“老师,他们说我有病,你不要信哦。”

我点点头,又一想,我干吗要点头?

“当心,老师,别把桌腿踢倒。”

我赶紧缩回腿。你看,畅儿,现在局面更荒诞了,我越来越像个白痴,她越来越像个先哲。

她下半个脸在手掌下面发生什么表情?离开餐馆我想了半天,石竹到底是怎么看出来的。也许只是个巧合?一个经历过精神崩溃的人是更敏感还是完全混乱?或者,精神分裂重新整合了她的神经系统,使部分系统短路却接通了另一部分线路?因此感知和认识便超凡地灵敏?精神世界真神秘,真黑暗,黑得伸手不见五指。想知道石竹的思路,只能也得一场精神病。

同样地,想知道天一现在究竟怎样存在,也只能像他一样经历死亡。我相信石竹在某种程度上的先知先觉,就像相信天一的感知,没人能说服我,死亡能使一份那么丰富的感知灭亡。

我走进金鑫小超市,各种蔬菜食品的气味扑面而来,新鲜的,陈腐的,枯黄的,沤黑的……气味不仅发自货架上的食物,还有那些早被拿下货架的,被买走,或被扔进垃圾桶里的,它们的实体不复存在,但气味还在继续活着,还在继续发酵,从一种气味转化为另一种。我挑选了几个苹果、半串香蕉,糊口度日这两样东西最省事。这个小超市刚开张天一就来过,但什么也没买,并及时用手机短信通知我:“开了一家小超市,叫金鑫,千万别买他家的东西,比大超市贵多了。一袋蒙牛牛奶贵五分钱!一包汇源果汁贵一毛二!”可是后来我不知道光顾它多少次,也带畅儿你来了很多次。你们俩对这家小超市的反应都负面,一个嫌它贵,一个嫌它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