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章 明月共丝桐,挥辞丹凤(第4/7页)

耳边隐约传来鹰隼的长啸,夭绍循声望去,只见楼外盘旋着一只花梨鹰,阳光下的蓝色羽翼如此夺目,令她猛然一惊。

“画眉?”

夭绍扣指轻吹。清越的啸声让那四处乱飞的鹰找清了方向,慢慢飞落。与夭绍一丈远时,它却又迟疑不前,绕着她转了好几圈,才试探着缓缓飞近,红色的尖嘴轻啄她紫色的衣袂。

夭绍抚摸花梨鹰的头,欢喜而又疑惑地:“你是画眉?”

飞鹰低低嘶啸,从中原飞至江左,两日两夜,脚上更缚着沉重的木盒,它早已精疲力尽。见眼前的人动作温柔并无恶意,它才怯怯地栖在夭绍的手臂上。

夭绍揉抚它的羽毛,喃喃道:“你和它那么像,可却不是它。”

她将它抱入房中,喂了甘露,取下它腿上的木盒。

盒中仅有一物,约莫四寸长的紫色明玉,通体晶莹,华光暗蕴。只是明玉中空,雕凿有孔,似笛而非笛,似箫而非箫,其末端更刻着一朵蔷薇,正花姿怒放。夭绍怔忡,指尖缓缓摩挲在那朵蔷薇之上,心中如罩云雾,难辨喜哀。

云箎。

虽从没有见过,但她一眼望到,便知道是他幼时说的,那个失传已久的上古乐器。

云箎横放案上,通透的玉色在斜射入室的日光下流淌着殷沉紫光,夭绍默然望着,当觉得双目刺痛到难以承受时,方以衣袖轻轻掩住了双眸,慢慢吸了一口气。

她能清晰望到久远的记忆里自己心起涟漪的喜悦和心灰意冷的悲伤,却也清楚地知道那样清澈的心境早该沦灭无影。无论他之前所为是身不由己的无可奈何还是冷漠寡情的一意孤行,无论他亲手雕刻的那朵蔷薇是浸透过往的深沉心意还是夙愿达成的无尽欢喜,都与自己毫无关系。可是为什么在此前的一刻,困束在心底的那缕阴影却愈见沉冷紧迫,竟窒得她呼吸艰难?

夭绍缓缓放下衣袖,转身从书架抱来一个木匣。木匣上已堆积了一层薄薄的灰尘,她慢慢擦净,抽出匣盒,取出里面厚厚一叠帛书。只不过一年不曾翻阅,这些本是素白的绢帛不知何时已微微染黄。她在阳光下凝望帛书上少年潇洒行云的笔迹,这才发现,十数年前的他在勾画之间早已蕴藏不可一世的凌厉之锋,无比熟悉,却又无比陌生。

唯有帛书中那些繁多的曲目,少年时他谱写时的意气飞扬、轻快明朗依然如旧。这是她幼时最期待见到的少年,却也是这一辈子从未见过的独孤尚。想起那时彼此之间深远的牵挂和无限的向往,她不禁微笑又叹息,执起云箎,对着帛书,将曲子一一吹奏。

音色随风飘摇送远,不至君畔,也愿能圆过往。

(三)

午后,远嫁陈留的谢明书初回太傅府,便是踏着这充溢满庭的婉转清音,倾听片刻,“咦”了一声,对身侧的沐冰道:“五叔,这乐声古怪,似笛非笛的,倒是首次听闻。”

沐冰仔细听了听,憨然摇头:“不是笛音吗?我听不出来。”

明书望着月出阁的方向,弯月似的明眸微微上扬,不无忧虑:“婚期已近,夭绍却怎似心事重重?”

此前得知谢郗联姻的音讯,谢明书犹在为是否回邺都而犹豫不决,直到三日前接到谢昶家书,方定下心意,连夜赴归。在书房见过谢昶,祖孙二人六年未见,离别思念倾诉难断,明书更是泪流不止,虽心中藏有万般委屈却又不敢丝毫含怨。

当年与阮靳成婚,谢昶一不许阮靳入朝为官,二不许他夫妇无故回府,至于其间从何考量、为何筹谋,明书也无法全然明了。陈留阮氏虽是东朝大族,然阮靳这一脉仅兄弟二人,一人外领徐州,军政繁忙;一人逍遥野外,常不归家。阮靳之嫂柔弱不禁风,满门诸事皆仰仗明书,上要对族中长辈晨昏定省,下要扶持一门妇孺老幼。明书出嫁之前虽则习染家风,言止风度潇洒超然,却也不曾有过独当一面的魄力和手段,只是出嫁这些年,竟被身处的困局生生逼出一身的干练果敢。此番谢昶召她回府,也是自觉力老难以从心,要她在大婚期间协办谢族诸事。

“我方才见府外满是等候的官员,挤挤闹闹,不成体统,想是要借机道贺求见阿公的,只是门厅竟无人主事。怎么宗叔不在府中吗?”明书收了眼泪,脑中清醒过来,这才发现数十年侍奉谢昶寸步不离的总管沐宗今日竟不见踪影。

“他去了荆州,”谢昶掐指算了算日子,“也快回来了吧。”

“荆州?是去见七郎?”明书不解,“三叔不是在那里?”

谢昶道:“他是去办别的事。”

明书见他神色间蕴意深刻,便不再多问。

谢昶却在她的沉默下审视她日益坚毅沉稳的眉目,感慨道:“明书,这些年是阿公亏待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