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绝地逢生

(一)

豫征二年的初春,雍州难见和煦阳光,连绵的阴雨持续下了五六日,竟还毫无放晴的意思。

二月初三,夜色深沉。

邙山草木葱茏,夜下的雨雾在此处更见氤氲,一道黑影自山脚飞速掠行山间石道,不一刻便到达山顶。

此刻已近凌晨,白马寺的灯火早已暗淡,黑影飘至正殿长廊,径自抛了黑绫斗篷。隐约的灯火照出那人修俊的身姿,一袭僧袍圣洁不染凡尘,衣袂如雪,足下生莲。他十分熟悉地穿过一众殿阁,来到山谷深处,于那间幽静的僧舍前止步,刚要敲门,里面却有灯烛燃起,温和悲悯的声音淡然飘出,依稀带着几分无奈:“尚儿,你还是来了。”

“师父。”商之推门而入,只见僧舍正中,竺深身着缁色长袍,盘膝静静而坐,灯烛下的那张面容,虽因疾病所累而疲惫虚弱,神情却依旧平静安详。

商之行过礼,不由分说拉过竺深枯瘦的手腕,按着他的脉搏。

竺深感受着缓缓行入筋骨的柔暖气流,不动声色拂开商之的手臂,轻轻微笑:“生死有命,不可强求。”

商之道:“若当真如此,当年师父何必散尽毕生功力,却非要救我一命?”

竺深话语清徐,笑道:“那正是你的命数,你命不该绝。如今为师油枯灯尽,再多的内力输入我的体中,也是于事无补,又何必让你劳累?”

“师父!”

“不必多说,执念是障。”竺深目色干净如水,望着商之仿佛可清晰倒映出他的灵魂,“何况你被禁足于慕容王府,四周严密的眼线只等你行差踏错,今夜你违旨来寺中见为师,想必又是背负了不少无辜的性命,是不是?”

商之微一皱眉,不再出声。

“闭上眼吧。”竺深低低叹了一声,捏起指间佛珠,轻轻念佛诵经。淡若清风的经文传入商之的耳中,却无法让他心境宁和,想起当前的事,竟是愈见心乱。

深浓夜色在淅沥雨声中渐渐淡去,天色发白时,竺深终于放下佛珠,睁眼看着身旁仿佛已然入定的商之,摇头道:“尚儿,你心中有魔念。是什么事让你如此烦心?”

商之不愿欺瞒他,只得道:“赵王。”

“他已外封雍州,并不在朝中,你又有何忧?”

商之斟酌片刻,解释道:“其实目前赵王的形势与师父当年相同。师父俗家是也是皇子贵胄,为了你的兄长、当年先帝的猜忌,不得不少年便剃发出家。赵王如今已不是少年,不同师父当年的心境,如何劝他与陛下平安相处,确是难事。”

“那些前尘往事,何必再提?”竺深目光淡静,说道,“凡事必有因果,世人计较利益得失太多,是以常常迷惘。要知千年才修得一世兄弟的情义,依为师看来,当今陛下和赵王俱有一颗良善灵慧的心,不过随着权欲而渐渐迷失了原先的自己,但为了这个家国,为了身后的外戚家族,他们也是身不由己。你此生孽债太多,今日若能为他二人消除隔阂,虽出于私心,却也不失为一件善事,多少子民百姓可因此挽救一命,为师替世人多谢你。”

商之垂首,深有惭意:“弟子不敢。为了鲜卑和家仇,弟子背负的杀戮的确太多,愧对师父的教诲。”

竺深抚摸他的发,叹息道:“你聪敏通透,若非那些往事,本该是世间最具佛根的人。可惜……”话说到一半却无法继续,他气息虚弱,又是一夜打坐,此刻未免疲乏,一时头昏目眩,身子竟软软后倒。

“师父!”商之慌张,忙取出怀里的碧玉瓷瓶倒出药丸,喂入竺深嘴中。

竺深将郁结在胸前的浊气慢慢吐出,商之扶着他躺上竹榻,道:“弟子这两日便在寺里陪着师父。”

“也好,”竺深这次却未推辞,淡淡一笑,“为师还有两本未整理完的佛经,如今心力委实不够,只能请你帮忙完成。”

(二)

二月初六,正是一年一遇的洛都百花节。按惯例,裴媛君早在一月前下旨召洛都所有的贵族少女在邙山行宫赴百花宴。而这日天公也颇作美,乌云散去,旭日当空。因百花宴之故,洛都通向邙山的官道一早被北陵营的将士封锁,巳时太后和皇后的舆驾出城,连绵仪仗映日蔽空,护送舆驾的禁卫拉扯出十里锦幛,一路香车宝马,环佩飘响,贵族少女娇柔的笑语声夹杂在百花绽放的香气中,明媚春光就此而生。

到了邙山,白马寺佛家庄严,一众少女徒步上山,在肃穆的钟声、宁和的檀香中不敢再放肆喧哗,默然跟随裴媛君在寺中大殿跪叩祈福,受柳枝净水的洗礼,这才退出佛殿,去向白马寺之侧的行宫。

百花宴摆在行宫西侧的一座清幽溪谷,谷间水流清澈,山岩秀丽,有绿草明润萌芽,也有桃林初发蓓蕾。溪流之畔,更有宫人搬来各地敬上宫廷的奇花异草,无数花色于此悉数绽放,惹得飞鸟流盼,彩蝶飞舞,一派春意盎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