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暗争捭阖局

(一)

百年前,原统御九州的大晋王朝因外戚擅权之祸而遭倾覆,出于簪缨世家的萧氏与来自塞北乌桓胡族的司马氏于天下大乱中逐鹿而起,横扫群雄后,前者据江东,后者占中原,划天险怒江,各自立国。百年以来,两国君主皆有着一统天下、俯首四海九州的豪情,是以怒江长浪飞红,烽烟不消。直到十三年前,两国于怒江安风津一场大战旷日良久,几乎耗尽彼此国力,元气大伤之后,这才不得不握手言和。此后十三年,虽说盟约尚在,怒江流域却仍非风平浪静,偶尔一言不和,依旧锋芒交汇。如此家国形势下,还能有今时这般南北和亲之举,实属百年难得的佳音,是以不管东朝、北朝,上至宫省群臣,下至平民百姓,都对此次联姻看重有加。

东朝永贞十二年九月十八日,湘东王萧璋巳时领百官候在兴庆门外,午时将北朝使团迎入景合门外国宾馆,一切安置妥当后,又马不停蹄进宫复命沈太后。

承庆宫里,沈太后正与明妤公主说话,见萧璋过来,笑道:“辛苦我儿了。”

“母后言重。”萧璋行过礼,有些怔忡地看着多时未见的女儿明妤。

“父王。”明妤盈盈上前,下跪叩首。

“快起来,”萧璋扶起她,涩声道,“你如今可是公主身份。”

“又没有旁人,让她表一表孝心又有什么关系呢?”沈太后笑道,“你们父女这下总算见上面了。哀家也不在这碍着你们说话了,不过璋儿,夜宴之事还要劳你多费心。”

萧璋揖手应下。待沈太后领着一群宫人离开,他望着女儿低垂下去的面庞,心中百感交集,千言万语涌在唇边,却无法出声。

“父亲!”明妤忽然在他面前跪下,层层叠叠的绛纱襢衣压得她瘦削的身体愈发柔弱。她抓着萧璋的袍袂,低声哀求:“求你……”

“求我什么!”萧璋喝住她,“都到如今这地步了,你不要再放肆!”

纵是华妆明媚,明妤的脸色还是透出诡异的苍白,喃喃着道:“我知道他来了。”

萧璋怒道:“他是代他弟弟来迎娶你的!你还痴心妄想什么?”

明妤咬着唇,泪水溢满眸中,却又倔强着不肯坠落一滴。

萧璋的心终是不忍,弯腰拉起她,抚着她的肩劝道:“你至今还不明白?生在皇族,哪里有让你任意择婿的自由?何况北朝皇帝文成武略哪点差了那赵王,你此去是做北朝皇后,母仪天下,还有什么不满足?还有什么放不下?”

心和情早已托付出去,如今要如何才能说服自己去放下?明妤轻轻一笑,抬手擦去脸上泪水,缓缓站起身。

萧璋又道:“明妤,你是我萧璋的女儿,从小就明理懂事,自该明白你自己对这个姓氏、这个家国应有的责任。”

“可是父王,”明妤直视萧璋,水泽洗过的眼眸清华湛湛,颤声道,“你舍得吗?我一去北朝,今生可是再不能见到父王了。”

萧璋苦笑一声:“为父早在多年前,就不再知舍与不舍。即便孤孑一身,万夫所指……为父经受得早已麻木了。但无论如何,为父希望你能勇敢正视自己的命运,纵使荆棘漫道,也勿要半途折返。”他声音深沉下去,对明妤一字一字道,“因为,你已经无路可退了。”

款待北朝迎亲使臣的宫宴设在液池边的凝桂宫。暮色刚临,凝桂宫的千盏琉璃灯就已同亮。

虽则晚宴戌时才开,酉时过半,宾客就已满座。酉时三刻,沈太后携明妤公主入殿,在座王公大臣、各方使节莫不离席行礼。明妤在夭绍的搀扶下华姿端庄,妍丽的眉目顾盼生辉,谁又能料到午后在宫中,这位东朝尊贵如斯的公主还曾泪眼婆娑伤心断肠过?

北朝使者姗姗来迟,恰在戌时方至。明妤正与夭绍轻声说笑,待听到内侍在殿外扬起尖细的嗓音通传时,口中未说完的话倏然而止。

夭绍的手被她一把攥住,察觉她掌心肌肤凉腻生汗,忙问:“阿姐,怎么了?”

明妤抿住唇角,努力让神色自如。

北朝使臣来了十人,皆是锦衣华服,发束高冠。虽则北朝贵族胡人居多,但司马氏入主中原多年,异族胡习早被汉俗风化所染,礼制一如东朝的严谨不苟。使臣们拜过沈太后,为首的年轻男子揖礼致歉:“我等因故来迟一步,请太后恕罪。”

“不迟也不早,时辰刚刚好。”沈太后微笑抬手,“赵王请上席入座。”

“多谢太后。”

赵王司马徽转身入席时,目光有意无意掠过明妤的面庞。饶就是这么简单的一眼,明妤也被他看得全身冰凉,紧抓着夭绍的手无力一松。

罢了——明妤怅然百转的心思终在此刻怅然而散。

夭绍依稀猜到明妤的反常与北朝来使有关,便将北朝使臣一一打量,目光落在司马徽身后带着银色面具的黑袍男子身上时,怔了怔,低声问身旁侍从:“银面覆脸者何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