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部分:风雨有时(第8/10页)

5、

常樾飞奔进办公室的时候,发现同屋四十多岁的“阿姨们”都在嘁嘁喳喳闲聊,这状态就说明,头儿们全都不在,大家自由放风。

“昨天和男朋友玩晚了吧?”

“你那案子弄好先发给我就成,我回头再看。”

常樾一一点头答应着,坐到自己的位置上去。

她从未迟到过,每天到得最早走得最晚的总是她,拖地打扫端茶倒水拿报纸,然后才能开始自己的工作。常樾很懂事,虽然一度与大学好友在网上聊起也为她骂一两句官僚政治,而常樾自己反去宽慰朋友一句“我有娘生有娘养,教养呗。”

她称她的同事为“阿姨们”,每天看着她们似乎就看到十年二十年甚或是直到天命之年的自己。在同一个位置上,生出皱纹,萎缩大脑,老却心性。有时她觉得绝望透顶,有时又觉得踏实妥帖。她也会慢慢玩玩小游戏,打打毛衣,眼观六路耳听八方不言不语度自己的日子。

室内暖气很充足,常樾想着觉得寂寞又温暖。突然有人凑上来说,“常樾啊,你和男朋友打算结婚不?”

结婚。这似乎还是太遥远的事情,又好像应当是自然而然的事情,她一面折着报纸一面如实回答,“还没有想过这个。”

“年轻女孩子多少都吃亏在这上面了,你可不能这样啊。要是对方没有结婚的想法赶紧分掉。我给你介绍,我们老街坊家很多男孩子都很稳定很不错的。”热心的同事一直都很关心这间办公室里唯一没有嫁出去的年轻女孩。

“是啊,常樾,怎么现在年轻人反而死脑筋呢,早嫁人早省心了。”

“不过他们年轻人现在想法不同了。不过女孩子嘛,还是要为自己打算打算,没有错的。我们都是过来人。”

一屋子人开始七嘴八舌起来,常樾默默地听着,听着她一向恐惧的过来人说大实话。就像她可以决定案件的判决结果却改变不了犯罪既成的事实,她可以选择听从与逆反却不得不面对所有人都如一的现实。

终于,她为自己找到了最合适的一个词,自欺欺人。可是有关爱情,任谁不是自欺又欺人呢?

办公室里的时间总是过得很快,尤其是领导外出的日子里,喝喝茶看看新闻,打打哈欠掉掉眼泪,一整天就过去了。常樾准点下班关掉电脑走出办公楼时,看见昭阳蹲在门口拍夕阳照亮的春草。

他仿佛能够感知到常樾的脚步,一动不动地开口说道:“跟我去片场吧,他们吃晚饭去了,晚上再补一组镜头。”

他以为她会说好,带着单纯的笑意,或者她也以为她会说好,像往常的每一次一样,可是她摇了摇头,“我想回去睡觉。”

昭阳合上相机盖站起身,落日已经以它适应季节的飞快速度沦陷了傍晚的天空,他问她,“又是因为辞职跟我生气吗?我还是一样赚钱,一样工作。”

“所以你是对的。”常樾一面从包里摸索公交卡一面向路边走去。

“所以还是生气了。”昭阳跟上去。

她想说,你看这路上的人,路上的车,这个城市这样动荡不安,我们就站在一个位置安静地互相爱着,为什么不好。可是她说出来的却是,“我自己回去就行,别管我。”

昭阳站住了,停在原地,看她坚瘦的身体徘徊过霓虹融化成光圈的道路,消失在埋葬一切的黑暗里,眼前种种仿佛都只是一扯即破的布景,幕布背后只落了一地的鸡零狗碎。

那天昭阳忙到很晚,晚到叶迦都在电话里叹服他的敬业同时嘱咐他不许虐待模特。而他没有虐待任何人,只是自己在空荡荡的影棚里,摆弄相机的位置,调整遮光罩,反光板以及大大小小的照明灯,一张一张不厌其烦地拍下,比较之后最终删除。

如果这一切都是他的,那么他会用它拍摄下他梦境中那些世界,那些熙熙攘攘的道路,人群,建筑,它们共有一张空旷的面目。

昭阳摁灭最后一盏灯,早春的月光隐约落进来,可惜啊,这一切都不是他的。

楼里的音乐厅有附近学校的民乐团在排练,琵琶古筝还在一遍遍弹奏着,中学生清脆的声音朗诵古诗,昭阳穿过这美好的氛围,听到那一句“江畔何年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这一瞬间,昏暗的走廊仿成了奇异的时光隧道,他好像看到那个走失的女孩在他的单车后面晃着双腿,压过月光与破碎的梧桐倒影,她说,“昭阳,我最喜欢春江花月夜里的一句诗,只喜欢这一句,月亮从未消失,可是人早已循环了万古,什么也没有留下。”

回忆里甚或已不真切的话语,和忘记了音色的声音,他微微闭起眼睛,心脉里有暖流漫过,哗哗地翻涌着,一潮又一潮。

他会老去,会死去,连骨头也不会留下,可是那些照片,它们却会以不同的方式存留在这个世界的某个角落,可是,它又与未来的人们没有任何的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