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满西楼(第2/32页)

我想,我当时写这份应征资料的时候,多少有些儿戏的态度,我并不相信会被录用,也不相信这是份适合我的工作,所以,这份资料寄出后,我也就不再放在心上了,事实上,报纸上那份征求启事一直刊登了一个星期,当它不再出现在报纸上之后,我就真的把这件事抛到九霄云外了。那份应征资料和许许多多应征资料一样,有去而无回,大概都寄到月球上去了。

我又继续了一个多月各处碰壁的生活,自尊和雄心都被现实磨损到可怜的程度,我不再有勇气去应什么征,也不愿意去见任何人,婶婶不说什么,但她开始帮我物色男朋友了,我看出铺在我面前的,连崎岖小径都不是,而是一片暗密无路的丛林。我几乎考虑结婚了,这是绝大多数女性的路——离开书房,走进厨房——但是,要命的,我竟连一个可嫁的人都没有。

就在这绝望的情况中,“翡翠巢”的回音来了,一盏亮在暗密的丛林里的明灯!那是张纸质极佳的白色信笺,上面简简单单地批着两行漂亮的钢笔字:

余小姐:请于十月一日晨九时,亲至北投翡翠巢一谈。

即祝

石峰九月×日

信上并没有说一定用我,但已足以鼓起我的勇气了,我握着信笺,兴奋地计划着如何去见我的雇主,丝毫没有去想迎接着我的是怎样奇异的命运。

3

我在一个初秋的早晨,第一次到翡翠巢去。正像我所预料的,这儿已远离了市区。我走上一条很好的柏油路,这条路一直把我带上了山,虽然我对于即将面临的“口试”有些不安,但我依然被周围的景致所吸引。我惊奇地发现这条通往山上的柏油路的两边,一边竟然是一片绰约青翠的竹林,另一边是苍劲雄伟的松林,竹子的修长秀气,和松树的高大虬健成为鲜明的对比。竹林和松林问都很整洁,泥土地上有着落叶,但并不潮湿,松林里还耸立着许多高大的岩石,更增加了松林的气魄,柏油路很宽,汽车一定可以直接开上去,翡翠巢顾名思义,应该在一片绿色的山林之中。我的兴趣被松林和竹林所提高,情绪也被那山间清晨的空气所鼓舞,我感到身体里蠢动着的喜悦,每当我向前迈一步,我渴望得到这工作的欲望就更深一步。

我就这样四面浏览着,缓慢地向前步行,平心而论,我正在胡思乱想,想许许多多的事,未来,以及当前的工作问题。因此,我完全没有听到有辆摩托车正用高速度从山下冲上山来,等我注意到的时候,那辆车已冲到我的身边,由于山路的环山而造,弯路极多,那驾驶者在转弯前并没有看到我,当他看到的时候一定已来不及刹车,而我又走在路当中。

事情发生得很快,我跌倒,车子冲过去。我在路上滚了一滚,不觉得痛,只觉得满心惊惶和愤怒,勉强爬起来,我看看腿,右腿膝部擦破了皮,并不严重,裙子撕破了一些,有点狼狈,但是别无伤痕。我想,那车子并没有真正撞到我,只是扶手或是什么钩住了我的衣服,我站直身子,那车子已折回到我的身边,驾车的人仍然跨在车上,他有张强硬的、男性的脸,不太年轻,也不老,三十八九岁的样子,满眉目的不耐。

“我希望你没有受伤!”他大声说,几乎是命令的语气。

“我希望你开慢一点!”我气愤地说,声调愤怒,他应该下车,表示点歉意什么的。

“你没受伤是你的幸运,你挡了我的路!”他冷冷地说。

“路又不是你造的!”

他咧开嘴,微嘻了一下,我看到他嘴边的嘲笑味道。

“不幸,正是我造的。”他不太清晰地说,然后提高了声音喊,“如果你没受伤,我走了。”发动了车子,他立即又向山上冲。

我非常愤怒,怎么这样倒楣,会碰到这种冒失鬼!我在他身后大声说:

“希望你撞到山上去!”

他的车子走远了,我不知道他听到了没有。我在路边停了几分钟,整理我的衣服,平定我的情绪。

这只是一个小小的插曲,我没摔伤什么地方,也没扭伤筋骨,我又继续前进,很快地忘记了这件不快的事。何况,晨间的树木那么苍翠,鸟鸣又那样的喜悦。

太阳升高了,初秋的台湾,太阳依旧有炙人的热力,我逐渐感到燥热和口渴,前面有一个交叉路口,路边有棵如伞覆盖的大树,我走过去,树下有一张石椅,上面刻着一行字:

翡翠巢敬赠

敬赠给谁?是了,给任何一个行人,让他在树荫下得到片刻的憩息。现在,它是被“敬赠”给我的,我自我解嘲地微笑,在椅子上坐了下来,再一次整理我的衣服,擦拭手臂上和腿上的灰尘,坐在那儿,我有份下意识的满足,满足些什么?我自己也不知道,只朦胧地感觉到什么——仿佛,翡翠巢对我不是一个陌生的名称,它已和我有密切的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