烛光(第3/4页)

我愣在那儿,被这件事所震撼住,不能回答一句话。

“他的同学打电报给我,”她继续说,“我骗妈妈要去环岛旅行,独自料理了三哥的后事,感谢天,半年了,我还没有露出破绽,妈妈不识字,我每星期造一封假信,寄到高雄,再从高雄寄回来给她,她把信全放在枕头底下,有朋友来就要翻出来给人看。哦,妈妈,她一直在希望三哥早点结婚,她想抱孙儿!”

她把头埋在手心里,不再说话,我坐在旁边,用手环住她的腰,也说不出话来,风从水面掠过,吹皱了静静的河面,月亮在天空中缓缓移动,我呆呆地注视着月亮,想着何诗怡刚刚的话:“冥冥中真有神吗?”

从这一夜起,我参与了何诗怡的秘密。我成了何家的常客,几乎每天都要在何家待上一两个小时。何老太太对我怜爱备至,把她从嫁到何家,到丈夫的死,长子、次子的死,以及一件件她所遭遇的事,都搬出来讲给我听。这里面有眼泪,也有骄傲。每次讲完,她都要叹口气说:

“好了,现在总算熬到诗杰大学毕业,诗怡也做事了,现在,我只有一件心事,就是这两个孩子的婚事,我真想看到孙子辈出世呀!”

可怜的老太太,她永远也看不到她的孙子了!

那天,在学校里,何诗怡问我:

“琼,能借我一点钱吗?”

“好,”我说,“有什么事?要多少?”

“我想,三哥做了这么久的事,也该寄点钱给妈了,否则未免不合情理,我积了五百元,我想凑足一千元,寄到高雄,再请那边的朋友汇了来。”

我拿了五百块钱给她。三天后,我到何家去,才进门,何老太太就兴奋地叫着说:

“琼,”最近何老太太已经改口叫我名字了,“快来看,诗杰给我寄了一千块钱,你来看呀!还有这封信,诗怡已经念给我听过了,你再念一遍给我听听!”

我怜悯地望着何老太太,她高兴得就像个得到了糖吃的小娃娃。那天,整个晚上,何老太太就捧着那封信和汇票跑来跑去,一刻不停地述说诗杰是如何如何孝顺,如何如何能干。那封信,虽然她不识字,却翻过来倒过去看个没完。最后,她突然说:

“对了,我要请一次客,拿这笔钱请一次客。”

“哦,妈妈?”何诗怡不解地望着她母亲。

“你看,诗怡,我总算熬出来了,我要请一次客,把你姨妈姨夫,周伯伯周伯母,还有王老先生和赵老太太都请来,他们都是看着我熬了这么多年,看着诗杰长大的,我要让他们都为我高兴高兴!诗怡,快点安排一下,就这个星期六请客吧,琼,你也要来!”老太太眼睛里闪着光,手舞足蹈地拿着那张汇票。

“哦,妈妈,”何诗怡吞吞吐吐地说,“我看,算了吧……”

“怎么,”老太太立即严厉地望着女儿,“我又不用你的钱,你三哥拿来孝敬我,我又不要花什么钱,请一次客你都不愿意……”

“哦,好吧。”何诗怡无可奈何地看了我一眼,“只是,您别累着,菜都到馆子里去叫吧!”

这之后的两天,何诗怡就忙着到要请的人家去通知,并且叮嘱不要露出马脚来。星期六晚上,我提前到何家去帮忙,才跨上玄关,就被客厅中书桌上的一对红色喜烛吸引了视线。那对喜烛上描着金色的龙和凤,龙凤之间,有一个古写的寿字,两支喜烛都燃得高高的,显得非常地刺目。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那“寿”字说不出来地令人不舒服,好像在那儿冷冷地讽刺着什么。

客厅中间,临时架了一张圆桌子,使这小房间变得更小了。何诗怡对我悄悄地摇摇头,低声说:

“妈一定还要燃一对喜烛,我真怕那些客人会不小心泄露出三哥的消息来。”

客人陆续地来了,都是些五十岁以上的老先生和老太太,何老太太大声地笑着,周旋其间,挺着她佝偻的背脊,向每一个客人解释这次她请客的原因。主人是说不出地热情,客人却说不出地沉默。何诗怡不住地对人递眼色,王老先生是客人中最自然的一个,他指着喜烛说:

“今天是谁的生日吗?”

“哪里呀!”何老太太有点忸怩,“点一对喜烛,沾一点儿喜气嘛!你看,我苦了二十年,总算苦出头了,还不该点一对喜烛庆祝庆祝吗?等诗杰结了婚,我能抱个孙子,我就一无所求了!”何老太太满足地叹了口气,还对我瞄了一眼,向王老先生眨眼睛,似乎在暗示王老先生,我可能会做她的儿媳似的。

菜来了,何老太太热心地向每一个人敬酒,敬着敬着,她的老话又来了:

“唉,记得吗?他们爸爸临死的时候对我说,田地可以卖,房产可以卖,孩子一定要好好受教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