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晴(第5/9页)

“我对你讲一切的道谢话都是多余,没想到我会给你带来这么多的事!”

霭如总是笑笑,什么话都不说。第七天,孟雷的烧退了。早上,霭如给孟雷试了温度,满意地笑着说:“恭喜你,逃出病魔的手掌!”

“我不知道该怎么谢谢你!”

霭如对他做了个鬼脸,笑着说:

“或者我该谢谢你,你这一病倒把我父亲的病治好了,他现在全心都在你这个‘可怜的出门人’身上,把我哥哥都忘了——啊,你在我们家住一星期,我都没有办法通知你家里的人,你家在哪儿?”

“北平。”

“你到乡下来干吗?”

“看一个多年不见的朋友,扑了一个空,碰巧他到北平去了,结果还遇上一场大雪,害一场病。”

“冬天看朋友,兴致不小。”

“只为了他来信说,‘园中腊梅盛开,香传十里,颇思故友,愿花下品茗,夜间抵足而眠。’我这一发雅兴,差点把命送掉,但能因此而结识你,却是意外的收获。”

“哼!别忘了,你并不是一个被欢迎的客人,如果不是爸爸拆穿了我的谎言,你恐怕早倒毙在雪地里了。你想欣赏腊梅,我们家后面就有好几棵,等你病好了,可以大大地欣赏一番,也免得此行冤枉!”

“此行再也不会冤枉了!”孟雷低声说,仿佛说给自己听似的。

“好,你专心养病,我不打扰你,再见!”霭如对他挥挥手,向门外步去,到了门口,又回过头来说,“我忘了问你,你家有些什么人?要不要我写封信通知他们?”

“哦,不用了!”孟雷说。

霭如走出了屋子,关上了门。孟雷却对着她的背影长长地叹了口气。

三个星期过得很快,孟雷的病好了,春天也来了。枝头野外,一片鸟啼声。霭如在这三星期内,和孟雷谈遍所有的天文地理,音乐艺术,诗词歌赋。春天感染着她,一栋房子里就听到她的笑语声,屋前屋后,就看到她轻盈的影子在穿出穿进。她影响着全屋子里的人,父亲的笑容增多了,孟雷的眼睛比以前更深更亮,连老周妈都眯着她视线模糊的老花眼,望着霭如的背影呵呵地笑个不停。这天早上,霭如从屋外跑进了孟雷的房间,她穿着一件白色的封口毛衣,墨绿的西装裤,头上扎着块彩色围巾。手里握着一大把梅花,一面跑,一面高声地唱着:

雪霁天晴朗,腊梅处处香,

骑驴灞桥过,铃儿响叮当,

响叮当,响叮当,响叮当,响叮当,

好花采得瓶供养,

伴我书声琴韵,共度好时光!

唱完,一眼看见孟雷懒洋洋地靠在床上,手里拿着本《花间集》,就把梅花对着孟雷的头砸了过去,一面喊:

“你还不起来,你不是要看腊梅吗?赶快跟我去,满山遍野都是!”

孟雷无法抗拒地站了起来,跟着霭如走到屋外。外面的雪早已化完了,阳光在大地上洒下一片金黄。孟雷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霭如已经向后面山坡跑了过去,孟雷在后面追着,霭如回头笑着喊:

“看你追不追得上我?”她的围巾迎着风飞舞着,一面跑一面笑。山坡上果然有着好几棵梅花,霭如在梅花中穿梭奔跑,孟雷在后面追赶,受她的传染,也不由自主地笑着。忽然,霭如在一棵梅花下面停住了,微笑地望着他。孟雷赶过去,也微笑地望着她。然后,她的笑容收住了,用手玩弄着他领子上的一颗钮扣,轻轻地说:“累吗?病后这样跑?”

孟雷深深地注视着她,她的面颊散布着红晕,长长的睫毛微微向上翘,一对深而黑的眼睛正从睫毛下向他窥视着。他低低地说:

“霭如,我要告诉你一件事。”

“嗯?”她没有动。

“我结过婚,有太太,而且有一个两岁大的孩子。”

他等着她的反应,但她没有说话,也没有移动。

“我是在父母之命下结的婚,但她是个好太太。”

她仍然没有说话,只移开了身子,用手指轻轻地划着树干。沉默在他们中间蔓延着,好一会,他问:

“你在想什么?”

“我在想,三星期以前,我正在灯下念‘谁伴明窗独坐,我和影儿两个’呢!”

“现在呢?”他问。

“现在该念‘只恐好风光,尽随伊归去’了!”

他不说话,又沉默了好一会,她猛然抬起头来说:

“风太大了,该回去了。”

说完,没有等他回答,霭如一溜烟跑开了。

第二天,孟雷辞别了霭如父女,回北平去了。临行,他没有和霭如说任何一句话,只轻轻说了声“再见”。霭如也一语不发,靠在门上目送他的背影消失。她手里握着他留给她的地址,等到他的背影看不见了,她就抛掉了手里的纸条。但,纸条是抛掉了,抛不掉的,是无尽的离愁和一份没有希望的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