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记 一九四〇年十一月·陪都重庆(第4/5页)

“结婚后那两年,是我最热恋他的时候,时刻都想占着他,他却总游离在我拼命伸手也够不着的地方,甚至常常一声不响离去,总去执行那些没完没了的密令。起初我相信他公务繁忙,渐渐才明白过来,他是在躲着我,在我身边他总像喘不过气……那时我真傻,不知怎样才可以留住他,便想到,有了孩子或许会不一样……慧行刚出生那会儿,他的确很开心,也形影不离地陪伴我。可是出了医院后,整日在家对着孩子,我又迷茫失措,终日烦躁。他也变得越来越不像原来的他,他所对付的人,不再只是日寇和国贼,他开始为独裁者效忠,对党内政见不同者执行清洗,暗杀、密谋、监视和逮捕,在他眼里都是家常便饭。而我却是一个救死扶伤的大夫,我在救人,他在杀人,这简直是一个天大的玩笑!”

林燕绮再也克制不住,低头掩住了脸,一直强装的淡漠笑容被悲哀冲击得支离破碎。

念卿闭上眼,叹息滞在胸口,不忍心再听下去。这些年她是最清醒的旁观者,一直知道他在努力遗忘,努力成为一个好丈夫,努力维系得来不易的婚姻。只是想不到,燕绮没有给他足够的时间,她先放了手,选择了转身离去。

念卿恻然看着燕绮,待她情绪终于平复,这才缓声问:“如果真的可以放下,也是好的,可是燕绮,你真的放下了吗?”

林燕绮一僵,被她澄明目光直看进心底,更被她的话一针刺进痛处。

念卿心如明镜,移情并不是那么容易,何况曾经那样深爱过,她不信燕绮办得到。

林燕绮黯然而笑。敏言、蕙殊甚至是他,都相信她移情别恋了,唯一明白她的人,却是沈念卿。

“也许我还未能放下。”林燕绮长长叹了一口气,坦然承认,“但是这不重要,我已经得到了我想要的,现今我很知足。我终于得到了一个全心待我、视我如珍宝的男子……”她顿了一顿,低声说,“下个月,便是我与陈佑棠结婚的日子,原谅我不能邀请你来观礼。”

往日只听敏言和蕙殊提过一些,知道燕绮移情旁人,与她医院里一位外科大夫走得很近,做出红杏出墙之事,被晋铭得知之后,她也直认不讳。今日念卿却是第一次听闻“陈佑棠”这名字。先是惊闻林、薛二人早已离婚的消息,跟着却又是燕绮的婚讯……一日之间听闻太多意外,念卿不知该说什么,默然半晌,只是轻声道了一声:“恭喜了。”

“谢谢。”燕绮一笑,“想必敏言跟你说了不少我和佑棠的事吧。”

念卿叹息,“她还小,你别为她孩子气的傻话生气。”

林燕绮摇头苦笑,“若不是她,我不会真同佑棠走在一起。”

这话倒叫念卿一惊,“敏言,她做了什么?”

林燕绮只是苦笑,似乎不知该从何说起,静了片刻才淡淡道:“我和佑棠原本不是这样的,他与我早在国外念书时就已认识,从同窗好友到莫逆之交,他待我……就如同晋铭待你。”

念卿哑然明白过来,却听她又说:“那时晋铭总不在家中,我心里烦闷也只能同他说说话,天天在一处工作,免不了情分亲近些。有天夜里我们工作到深夜才离开医院,我心绪极坏,叫他陪我喝酒,不想竟喝得酩酊大醉。他把我送回家里,我看着空荡荡的卧房,一时伤心失态大哭起来。他便抱着我,劝慰我……敏言恰在门外瞧见我们,她那时才十三岁,我以为她不懂,也没想过同她解释,谁想到她竟记恨在心,将这事告诉了晋铭。”

林燕绮似乎想笑,唇角牵起,却只有浓浓涩意,“我满心惶恐,以为他会质问我,我想好了满腹的话同他解释,向他道歉……可他什么也没问,竟像全然不在乎,不在乎我是不是做了对不起他的事。我气急了,忍无可忍问他,我若有了旁人他会如何……你猜得到他说什么吗?”

念卿长叹,“他说愿意放你走,对吗?”

林燕绮一怔之下苦笑,“你们真是一对知己。”

念卿却笑不出,忍不住有些恼林燕绮,更恼薛晋铭。这两个人分明都是冰雪聪明,偏偏遇在一起,都变得如此糊涂。

“于是你恨他凉薄,索性真与那个人在一起了;他相信你红杏出墙,你就偏偏出墙给他看?”念卿脱口而出,声色俱是痛心,“燕绮,这样的蠢事,怎可能是你做出来的?”

林燕绮笑,笑出声,也笑出泪。

“我自己也难以相信,这蠢事真是我做出来的……只是人若糊涂起来,又有什么蠢事做不出?”她一面笑一面摇头,任由泪水纷纷落下,“可是你知道吗?我不后悔,一点也不后悔。失去了一个我所深爱的男子,我却得到了另一个深爱我的男子。从前苦苦渴求而不得的,现在都有了,佑棠待我,真是如珠如宝……夫人,这是我和你的不同处,你和先生的鹣鲽情深,我固然羡慕,却永远做不到。因为我无法像你这样牺牲,我爱自己远胜爱任何男子。若不能得到所爱之人,那么得到一个爱我之人,也是极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