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记 一九九九年三月·茗谷废宅(第3/4页)

启安不知道哪里出了差错,慌忙要掏手帕,眼前却一花——那娇小身影像猫一样跳起来,不管不顾地将他紧紧拥住!她连哭带笑,泪水纷落,语无伦次,“你这坏人,为什么不早说,为什么不早说!你知道不知道你害得我到处奔波,原来是你,竟然是你……我怎么就没想到是你!”

启安被她的胳膊紧紧环住,心中剧跳,热血直冲耳后。惊喜来得太突兀,他一时间不知道要说什么,半晌只傻傻问了一句:“那你还走不走?”

艾默破涕为笑,“谁跟你说要走,我明明就是刚回来!”

老板娘正在二楼晒台上晾床单,听见院子里小花狗汪汪地欢叫,俯身看去,却是这一对——先是双双说走就走,这又肩并肩地一起回来。老板娘扑哧笑出声,真是一对欢喜冤家。

回到房间里,启安顾不上多做解释,立刻从随身挎着的卷筒中小心翼翼抽出一卷发黄的图纸。卷轴带出一股霉味,灰尘四下飘散。

“你看这是什么。”他将图纸铺在桌上,抬起熠熠目光。

泛黄发脆的图纸上,蓝色线条已经褪色,只能勉强分辨出大致的原图。

艾默只看了一眼,心跳骤然加快,“这是……废宅的设计图?”

启安双臂撑着桌沿,慨叹道:“如果我晚去半天,这张图就已经毁了。”

茗谷的设计师张孝华先生于一九五八年去世,留下的所有设计资料都保存在他所任教的大学资料馆里。随后资料馆在“文革”中被拆除,所存资料全被人为毁掉。

“我原以为这卷图纸也不在了,只是委托专人寻找张先生后人的下落,希望从张先生留下的书信日记里寻找茗谷当年的资料。那天半夜接到朋友的电话,终于找到张先生的后人了。事有凑巧,就在我们找到他们的时候,张家正要搬迁。”

“搬迁?他们现在住哪里?”艾默忍不住追问。

启安沉默了一下,“在上海一处小弄堂里。张家境况并不好,一家三代人挤在两间旧房子里,拆迁通知已到了最后时限,他们必须马上搬走。”回想当时所见,启安苦笑,“他们认为张老先生留下的图纸书稿已不值钱,于是和旧书报混在一起,当废品论斤在卖。”

艾默黯然,想起之前对茗谷命运的担忧,倘若没有启安,谁知这座老宅会不会当真被拆掉。

“我赶到的时候,已只剩下半箱子书稿旧图,想不到里面竟然有这张图!”启安长长叹口气,“也许真有冥冥中注定的缘分,张老先生的手稿大半都已被毁掉,想不到偏偏这张被保存了下来,在阁楼里一放就是几十年,竟然完好无损!”

艾默不敢置信地掩住口,一瞬不瞬地望着图纸,激动得难以言表。

“这张图,是当年张老先生几经修改绘制,最后送交茗谷女主人亲自看过,得到她的签名确认,留底存证的正式图纸。”启安摩挲着发黄的图纸,神情专注,充满敬意,修长手指停留在一个模糊的签名下面。

签名处的图纸沾过水迹,墨色洇开,四个浅浅字迹依稀可以辨出——

“霍沈念卿!”

艾默脱口呼出这名字,神情大变,仿佛被这四个字灼伤。她倾身久久盯着泛黄图纸上模糊的签名,屏住了呼吸,良久一言不发。

纵然极力压抑,那脸颊上泛起的潮红与眼底闪动的激动,仍落在启安眼里。

“是的,这就是茗谷的女主人,霍沈念卿。”他一字字念出这名字。

艾默抬眸,目光闪动,“启安,你是谁?”

他漆黑的瞳孔深不见底,藏了无数的谜。

“为什么你会对这废宅这样痴迷,为什么千里迢迢去寻找设计图?”她深深地逼视他的眼睛,一口气道出心中的迷惑,“为什么你会来这里,你究竟什么时候买下它的?”

他静静地看她。

她深吸一口气,“告诉我。”

他笑了笑,“如果我说只是因为爱这座房子,你相信吗?”

艾默咬唇。

启安笑着叹口气,“好吧,我坦白。当年张孝华先生有一名弟子,他在一九四九年去了台湾,之后移居美国,成了知名的建筑师。张先生是那个时代最杰出的设计师之一,后世却没有人知道他的成就。张先生一共留下了十三件作品,除了这座老宅还残存废墟,其他的都已经被拆毁,一块砖头都没留下。他身为张先生的弟子,一直为此感到遗憾。现在他已到暮年,最大的心愿就是将这座废宅复原,重现昔日风采。”

“这位张先生的弟子……”艾默迟疑地发问。

“正是家父。”启安淡淡一笑。

艾默定定地看他,良久才垂下目光,似怅然,又似失落,“原来是这样。”

她茫然若失的神色,被启安看在眼里。他不动声色,细细地审视她每一分表情的变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