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忘

田梳是姑奶奶,她要吃饭商响哪儿敢不给。

钻进厨房忙上忙下,那方小天地里,倒从来都是商响说了算的。

“你这儿不还住了个和尚吗?”田梳纡尊降贵给商响打下手,攥着一只白瓷勺子挖着南瓜瓤。

商响闻言抬起头,操起袖子眨眼笑:“还惦记狼王?上我这儿来打听他的相好?”

“呸!你才惦记他呢。”被说中心事,田梳俏脸微红,直骂商响狗嘴里吐不出象牙。

“我本来也不是狗。”商响驳的理直气壮。

和尚年前就搬走了,狼王为了他,空置了那栋洋派摩登的小公馆,在中山路买了间带天井的三进院,天天来,日日请,披星戴月风雨无阻,总算是缠得和尚软了心肠松了口。

商响边跟田梳说着这事儿,边把一颗浑圆剔透的白萝卜切成细丝。

他刀工不错,萝卜丝细而匀称,晶莹透着水色。

田梳见他如此,很是不屑:“果然是个老妈子命,合该伺候那臭道士一辈子。”

商响笑了,眼梢扬起,神情很是得意:“我是他男人,照顾他有什么不妥?”

田梳登时冷下脸,深邃双目直盯着商响不放,像极了夜里要抓老鼠吃的猫头鹰,叫人背脊发凉。

“你看我做什么?”被那眼神儿瞧得浑身发毛,商响忍不住打个哆嗦,继而又开玩笑,“难不成是被小爷的美貌迷住了?”

脉络分明的瓜瓤被纤纤玉手捣得稀烂,梳子精好看的眼睛里掉落出一颗一颗滚烫的泪。

她忿恨又不解:“商响,你是傻的吗?怎么、怎么就自己断了尾巴,来世真不想做人了?”

老鼠精满不在意,扯起袖子去擦田梳的漂亮脸蛋儿:“做人又有什么好的,不做也罢。梳儿你别哭,脸花了。”

梳子精生来最在意相貌,听到自己哭花了脸,立刻吸着鼻子忍泪。可还是不忘数落商响:“为了凡人断了自己做人的路,商响你心真狠,这样值吗?”

值吗?

商响好像从没有想过。

他没有一把能丈量世事的尺,所以凡事只能由着自己的心。世上的事要是都能用值或不值来衡量,活着就容易太多。

命是自己的,来世为人为畜生由着自己选,不是劫难而是幸运。

“不狠狠心,怎么把道长拐上床?”

商响笑得顽劣狎昵,带着点意乱情迷,一副色令智昏的样子。

田梳咬紧了牙,几口大气一喘,转过身去,不肯再理他。

当年田镯是这样,如今商响也这样,一个个为了情爱都成了疯子,就连那股子不要命的劲头都如出一辙。

真是不让人省心。

田梳吐出胸口的闷气。

生而为妖,没有不信天命的,生死劫难都归因于此。可是即使命由天定,看着朋友至亲一脚踏入那万劫不复,却绝做不到心无波澜。

她是妖怪,不像神仙能太上忘情。

田镯也如是。

三百年前,他曾与凡人有过一段纠缠,说起来也算惊天动地,搅得地府都不得安宁。可是时过境迁,过去种种像是一场癔症,痊愈之后只剩下不真实的虚无。

回忆很琐碎,感觉倒是清晰。他以身试法,印证了人妖殊途的古话。

“肖道长。”

很客气的,一贯讷于言辞的田镯开了口。

凝望着厨房窄小黑门的肖吟收回目光,落在旧衣落拓的物妖身上。

视线冰凉,叫田镯有些怯,可还是开了话头:“从前响哥总与我们谈起你……”

肖吟的目光凝住了,好似不再那么锐利生冷。小心、蠢动、畏怯纷纷自心底浮出,斟酌又迟疑:“他……说我什么?”

田镯微笑,叫人如沫春风:“他说你很好。”

藏不住笑意,道士紧绷着的唇角往上扬,忍不住追问:“他还说什么了?”

温柔的镯子精摇头笑:“别的,道长得问响哥。”

“我自会问他的。”肖吟冷哼,脸色又变得不近人情。田镯的熟稔口气,叫他觉得心中不快。

饭桌上,肖吟挨着商响,本来跛了脚的板凳,被他坐得不动如山。

脚尖碰着脚尖,胳膊贴着胳膊,很亲近的姿态,叫肖吟无端得意。

田梳依旧咬牙切齿剑拔弩张,好似满桌子的菜都是她的仇敌,吃相没有一点儿女孩样儿。时不时拿眼刀去割肖吟,却每每都被盯着老鼠精的臭道士无视。

田镯安安静静,文雅小口的吃着面前的菜,偶尔微笑,像个好涵养的世家公子。

饭后,田家姐弟回了家。破道观里又恢复了往日的清净。

商响坐在廊下望着天,身上斑驳裹着梧桐树嶙峋的树影。灰色天空落入漆黑的眸中,悄无声息。

那双眼睛,仿佛比天穹辽阔。

从前他不懂,为什么肖吟会每日痴望着一无所有的天际。自己染上了这毛病才晓得,看似一无所有的穹庐之外,藏着芸芸众生的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