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天空还远(第4/6页)

卓远从来没有想过,四年之后第一次见到苏棣棠会是这样的方式。

耳边好像又浮现当时四起的传言,总有人来问卓远,苏棣棠是不是和传言中的学长私奔了,卓远抱着一概置之不理的态度,他显然成了众人带着嘲笑来怜悯的被抛弃的家伙。

苏棣棠竟然发奋了三个月考上了高中,并且成绩并不难看,这也完全出乎卓远的意料之外。只是后来,他才明白,她不过是多给自己一些时间罢了。

这所中学的高中部是省重点,因而围绕全体师生的唯一目标便是高考,在这样的严格看管下苏棣棠不再那么随意地逃课,周末也不再从图书馆借各种大部头的图书带回家去啃。那些时候,卓远一个人坐在长途车站蓝色的塑料椅上等着回西塘的班车,不用再兜转去同里再回来。

如同恍然换了一个人,她不再对他肆无忌惮地笑,也不再让他在众人面前尴尬为难,上课的时候她显得很认真,下了课便趴在课桌上睡觉,两个人一起吃午饭的时候她也没有那么多的话要说了。他以为,她终究是明白了,安分了。

他并不知道,在放学之后,在每个不回家的周末,她不知所踪,总是卡着每晚查寝的点回到寝室。

因而关于她的各种传言依然没有平息,只是卓远已经习惯,习惯久了便不再留心,他几乎要相信她是脱胎换骨了。

那个下起雨的夏日夜晚,水流声起起伏伏擦过耳边,如同整晚整晚的诉说。床头的电话忽而响起,卓远努力辨清是否是一个诡异的梦境,而后发现自己还未睡着,伸出手,拿起了电话。

开始,他想骂人,深夜的电话总是有不道德没教养的嫌疑,而对方先开了口:“是我,我在火车站,明早就走。再见。”

卓远在黑暗中摸索着穿衣服,他们进入高中的那一年,苏棣棠第一次对他说起关于那个弹琴的学长,好像反应迟钝一般在他问了这个问题两年之后才想起来要回答他。

她说:“他考去重庆了,他喜欢摄影,喜欢川渝大地的风土,真羡慕他。”

就在这一刻,他知道,她一定不是去边疆上演她童年占据脑海的寻亲奇遇记,而是去了他去的那片川渝大地。

他搜罗了房间里自己所有的钱,轻手轻脚地离开了家,忘记还在下着雨。

沿着小路离开镇子,在并不宽敞的马路边终于拦到一辆出租,司机或许以为他是青春叛逆期离家出走的孩子。

雨水参差落在灰尘堆积的车窗上,他盯着扫雨杆催眠似的左右摇晃,车灯照亮的范围内,尘埃如同旋转的旋涡。她说穿过镇子的水流在我们看不见的地方是什么模样,别处的雨季也是这样冗长而沉闷么,所有的人,都必须一样么?

打车用去了他几乎所有的钱,而他只能在她奋力奔上火车之后狼狈地给母亲打电话,说:“妈,我在嘉兴火车站,我没有钱回家。”

董彦租来的二楼有两间房,一间放置摄影作品兼做卧室之用,另一间则被布置成了暗房。

路弈菡随董彦去暗房看他正在冲洗的照片,卓远站在屋顶极低的房间里看着挂满了四周的大幅照片,如同天圆地方的古老设想,把他笼罩其间,动弹不得。

母亲第一次打了他,雨夜莫名其妙的出逃,带给母亲极大的惊恐,她狠狠地用手打他,是内心不安的外射。

有一个身为母亲的女作家写过,父母若要打子女,一定要用手,因为用器物便不知轻重,用手你便和孩子一样的痛。那一刻,他知道,他伤了母亲的心。

他听到董彦断断续续地给路弈菡讲述着所见、所闻,讲起苏棣棠逃离的那片蕴泽水乡。他说:“都是一样的,你看都只剩了女人、老人、孩子,很多人都走了,去赚钱,去谋生活,从这里走出去的孩子也都不会再回来,就像我也不会再回去一样。你看到的年轻面孔都是外地来做旅游生意的人而已。”

她坐在颓败了砖瓦的屋顶上,有夕阳隐没在屋角,柔光打着的侧脸,是棣棠的花朵,开在阴湿的光线里,是油画的质感,凝滞住了时光的色彩。

“其实你也可以来给我做模特。”董彦带上暗室的门。

路弈菡摇摇头,“如果你能够举起相机躲在镜头后面看风景,那么你就不会愿意换位置。”

卓远看到,小桌上摆着的杯子碗筷是双人份的,他想起她不曾回答她与师兄的绯闻真实情况究竟如何,想起她走之后校园里风传她的私奔。在那样一个时候,她倒成了少年心目中为爱情敢作敢为的偶像。

可是他知道,这不是事实,她所投奔的不是哪一个人,而是那一片她想要看到的更辽远的天地。

临走的时候,董彦说:“如果我的摄影展成功,请你们一起来庆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