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天空还远(第2/6页)

哪里?

同里。

透过整夜稀薄的雨水,他们好像都看到了一些不可触及的景深,沉默,说话,于是渐渐雨停,渐渐天明,相互看看晨光下的对方,都笑了起来。弈菡说,果然是晴天。

一整夜,他知晓她读法学,轻松考取各种有用无用的等级证书,是摄影协会成员。她说自己是目标明确的俗人,他却看到她心里某个空白的不肯轻易示人的角落。

一整夜,她了解他读经济,拿国家奖学金,长在水乡,母亲一人经营这家客栈,放假回家他会来帮忙。她说也许我们是一类人,认真生活却分明冷淡。

所以,他才能与她忽略天光对坐了这一整夜。

因而此刻,在从嘉兴开往同里的长途车上,路弈菡靠着车窗僵硬地睡着,卓远看看她,犹豫着伸出手去,把她的头轻轻放在了自己的肩膀上。

就像那一天,是反向从同里开往嘉兴的气味不洁的长途车,他也是这样伸出手去,揽过苏棣棠不时和车窗发出撞击声的脑袋,放在自己尚显单薄的肩膀上。

初三刚刚开学,按着成绩重新分配的班级,整整一周苏棣棠的名字从各科老师的嘴里冒出来始终没有回应。

寻常午休,老师找到班长卓远,说:“苏棣棠同学请了病假在疗养,你带几个班干去看看吧。”那张写着潦草地址的纸片是老师随手从作业本上撕下来的边角。

意料之中,在许多委婉的直接的推辞之后,只剩下卓远一人背着书包,在嘉兴车站等待开往同里的班车。谁让你是班长,谁让那个苏棣棠与我们毫无关系。

可是,她是同里人,她是水乡人,就好像与卓远,有了关系。

可是她在他刚刚踏进同里的那一刻就戏耍了他,而后尾随着他慢慢走回自己的家,站在歪歪斜斜的楼梯下看他蹙眉敲门,而后响亮地笑了起来。

他有些恼怒,说:“苏棣棠,你为什么不去上课?”

而她,突然地转身跑开,恣肆的笑声还在狭窄楼道里来回碰撞,卓远微微愣了一下,连忙跌跌撞撞地下楼追上去。

可是她跑得那么快,跑过了三桥,跑过了广场,他从来不可想象一个女孩子能够跑得这样快。

其实,从一开始,她就始终采取了逃跑的姿势,从未改变。

终于,她停在卖芡实糕的店铺旁,说:“这个是同里特产,你要尝尝吗?”

卓远不知是该怒还是该笑,只说了句:“西塘也有,还有青团子。”

再后来,他们就各自抱着大块黏腻黏腻的芡实糕坐在苏棣棠靠着低矮窗户的小床边,和平地啃着。时而有风吹起那串长长红灯笼的一角。

就像此刻,路弈菡把菜单递还给老板娘,顺着卓远的目光看到窗外挂着的灯笼串斜斜地扬起,是鲜艳的大红。

他们的口味差不多,喜素菜和淡水鱼,点了四样外加米饭,弈菡说:“喝点黄酒吧。”

这张桌子的位置,曾经是一张狭窄的床,铺当地人自己套的棉被褥,有大朵大朵的牡丹。苏棣棠就盘腿坐在这里,捧着砖头块一样的书闷着头看,颈椎几欲折断。

她不想上课,她对站在窗边显得有些局促的卓远说得毫无愧色,理所应当。

卓远局促,大部分原因是这间女生的房屋如此之乱使他不知何处下脚,从图书馆借了不还的书,随手丢的图画,还有衣服。

父母在远远的边疆军区,她从小跟着外婆在这里长大。她说:“我谋划过很多次逃去边疆上演寻亲奇遇记,所以外婆始终让我住校。”及至上个月,外婆去世,父母料她伤心欲绝,于是向学校请了三天病假匆匆又回到部队,她索性就直接不去上课了。

“你是打算去找父母?”

她又响亮地笑了起来。

她老老实实地跟卓远回了学校,却做不到安安分分地当学生。语文课上很认真地和老师较劲古文里“同”和“通”的差别,说教科书在骗人;十点查寝她一定趴在顶层做跳楼状说天象有异,因此写了厚厚一沓检查;进而每天放学去琴房听人弹琴,被传出了与高中部学长早恋的消息成为全年级的反面形象,大家对此心照不宣。

进而就衍生出了各种关于她的闲言碎语,说她出入低级娱乐场所,身家不清白诸如此类。

周五放学,她大声地喊“卓远我们回家”,而后在全班同学的哄笑声中拉着卓远出教室。

终于,卓远还是问她,和那个学长的事情是否属实。

她直接把头放在他的肩膀上睡过长长的车程,没有回答。

每一次,他都会陪她先回同里,她蜷缩上她的小床,就着水声看晦涩书籍,他在一旁做完作业再自己回学校第二天再回家。

身边的食客换了几拨,卓远还在慢慢地喝着酒,路弈菡打开相机盖对着窗口摁下数张而后递给卓远说:“透过灯笼拍的窗景感觉会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