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第4/6页)

迈克西姆没应声,目光空洞地呆视着前方。

“你的龙虾要凉啦,”我说,“吃吧,亲爱的。肚子里有了东西,你就会来精神的。你太疲倦了。”这席话正是他刚才对我讲过的。我感觉良好,精神倍增,现在该由我照拂他了。他精疲力竭,脸色苍白。我已从虚弱和疲劳中恢复过来,而他现在却一副虚脱无力的可怜相。这只是因为他饿着肚子,因为他过于疲惫。至于别的事情,没必要再牵肠挂肚。丹弗斯夫人已不辞而别,这还得感谢上帝的保佑。我们的情况一帆风顺,诸事如愿。“把这些海味吃了。”我说。

庄园里的情况将会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在仆人们面前,我再也不会神态紧张,羞羞答答。丹夫人这一走,我可以逐渐学会操持家务。我将到厨房里跟厨师见见面。他们会喜欢我、尊敬我的。用不了多久,一切都会走上轨道,仿佛丹夫人从未在家里发号施令过一样。对庄园上的事务,我也要虚己以听,向弗兰克请教。我敢肯定弗兰克喜欢我,我也喜欢他。事无巨细,我都将亲自过问,并学会管理的诀窍。农庄里的人都干些什么?田间地头的活计怎么安排?也许我将从事园艺,把花园做一些局部改动。起居室窗外的四方形小草坪上有一尊森林之神的塑像,我一直都不喜欢,必须把那尊塑像移开。有许多事情我都可以逐渐付诸实施。四方来客留宿于曼德利,我绝不会斤斤计较。为他们安排房间,置入鲜花和书籍,以及安排饭菜,其中自有一番情趣。我们将会生儿育女,一定会有自己的孩子。

“吃好了吗?”迈克西姆在一旁突然问道,“我已经够了,再也不想吃了。”随后他又对老板说道:“再来杯清咖啡,要浓浓的,把账单也拿来。”

我不明白他为什么急着动身。餐馆里环境舒适,又没有什么事情迫使我们离开。我喜欢坐在这儿,头靠沙发后背,悠然自得地憧憬朦胧、美好的未来。我可以长时间地这么坐下去。

我跟在迈克西姆后边走出餐馆,步子有点踉跄,嘴里打着哈欠。来到人行道上,只听他说:“你裹上毛毯躺到后座上,能不能在车上睡一觉?另外还有坐垫以及我的外套。”

“不是找家旅馆过夜吗?”我茫然不解地说,“路上随便找一家就行了。”

“这我知道,”他说,“可我有一种预感,非连夜赶回家不可。你能到车后面睡觉吗?”

“可以,”我带着几分疑惑的心情说,“我想是可以的。”

“差一刻钟八点。如果现在就动身,夜间两点半大概就能到家,”他说,“路上的车辆不会太多。”

“你会累坏的,”我说,“一定够你呛的。”

“没关系,”他摇摇头说,“我不会有事的。我想赶回家去。情况有点不对劲,我心里知道。我恨不得立时回去。”

他忧心如焚,面孔都变了样。他拉开车门,动手在车后座为我铺放毛毯和坐垫。

“会出什么事呢?”我说,“真奇怪,风波都已平息,不知还有什么可担心的。我简直无法理解你。”

他没有应声。我爬上车,在后座躺下,双腿蜷缩在身下。他把毛毯盖在我身上。这样倒也非常舒服,比我想象的强多了。我把枕头塞到脑下。

“行吗?”他问,“可以过得去吗?”

“可以,”我微笑着说,“这样挺好,是可以睡着的。我也不想在路上耽搁了,最好尽快赶回家。抵达曼德利,离天亮还有很长一段时间。”

他坐在前座上,发动了引擎。我合上眼睛。汽车徐徐上了路,我感到车下的弹簧在微微地跳动。汽车的晃动既有节奏感又平缓,我大脑里的脉搏也随之跳动着。我一合上眼,面前就涌现出无数影像——见到过的、经历过的以及已被遗忘的往事杂聚在一起,构成一幅荒诞离奇的图案:范夫人帽子上的羽毛,弗兰克餐室里硬邦邦的直背椅子,曼德利西厢房宽敞的窗户,化装舞会上那位笑容满面的女士所穿的淡红色衣裙,蒙特卡洛附近公路上的农家女子。

有时我看见杰斯珀在草坪上追逐蝴蝶,有时看见贝克医生的苏格兰犬在躺椅旁搔耳朵,还看见了今天为我们指路的那个邮差,看见克拉丽斯的母亲在后客厅里把椅子擦干净请我坐下。本手里捧着滨螺冲我傻笑,主教夫人问我是否愿意留下喝茶。我仿佛感到自己躺在凉爽舒适的床单上,感到置身于小海湾的沙砾滩上。我仿佛嗅到了林中的羊齿草、湿苔藓以及凋零的杜鹃花瓣散发出的气味。睡梦时断时续,我每次醒来回到现实中,看到的总是狭窄、拥挤的车厢以及迈克西姆的后背。苍茫的暮色变成了沉沉的深夜。来往的车辆把一束束灯光投射在路面上。一座座农舍已拉上窗帘,透出星星点点的灯火。我挪挪身子,仰面朝天,又昏然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