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第3/21页)

这是剧团给主要演员的补助,每天排练后一缸子加古巴糖的绿豆汤。小菲抬起脸,想给站在对面的人一个感谢的微笑,鼻子吹出两个大泡来。端着绿豆汤的男演员是50年代中叶戏剧学院毕业生,头发厚厚的,乱蓬蓬的,一双寡欢的眼睛,让你觉得这是个多思的男孩。他是周冲的扮演者,说话先来一句:“小菲姐请教你一下。”有时他说“请教”是不同意小菲对戏的处理。但他常常在剧团人瞎聊时说:“请教一下小菲姐吧,她读过的书多。”小菲常常受宠若惊:世上还有个如此崇拜她的人呢!她在那些巡回演出途中东一榔头西一棒子背诵的诗句只有他一人记下了。有时他也酸一下,念出来给小菲听。叫陈益群的男孩子这些年一直暗中替小菲递茶送道具,领夜餐打午饭也常常是他自告奋勇。小菲马虎起来什么也留意不到,但一留意就嫌陈益群粘手。开心不开心,她都跟他逗:“谁是你姐?”或者说:“你不缺姐,你缺个妈跟在你后面给你擦鼻涕!”陈益群就会恢复成一个大男孩,和她打嘴仗。小菲身上那个永远是少女的部分,跟陈益群在一块儿就显露出来。

“偷喝我绿豆汤了吧?”小菲吹着鼻涕泡笑问陈益群。她觉得他这时出现正合时宜。

“谁偷喝了?我还把我的一份添给你了呢!”陈益群一认真就更孩子气了。

小菲感激得要命——他居然不问她为什么哭。

“今天我词都说错了!”陈益群两眼晶亮,一次淘气之举幸免了惩罚似的,“不过你们谁也没发现。平常你对别人的词也记得特清楚!”

“有时候好演员会即兴发挥。”

“这样的著名剧作可不行。曹禺先生的每个字都得是钉子钉在那儿。”陈益群坐下来,紧挨着小菲坐在链条上。

“未必。曹禺先生写这个戏才二十三岁,一个暑假在图书馆里就写出来了。”

陈益群又是那种景仰的眼神,那种自叹不如的微笑,说:“小菲姐知道那么多事。”

小菲想说那是她丈夫知道的事多。不过不知为什么,她此刻不想提欧阳萸。似乎她已经败给那个女情敌了。她一提欧阳萸似乎连那女情敌怎样讥笑她都想象得出。

“有时候想,小菲姐肯定是世界上最满足的女人。这么好看,又是主角,又有知识,她还缺什么呢?”

小菲慢慢转过脸,看着他,说:“你知道什么呀。”

那天之后,小菲就躲着陈益群。一旦找不着他,她又怀疑是他在躲她。排练场上,小菲就以四凤在周冲眼睛深处找究竟:到底谁躲谁?发生什么了,需要俩人相互躲闪?她却发现陈益群以周冲追问回来,问的是同一桩事:我们怎么了?于是周冲和四凤几乎就要把周萍挤出去了。团长是这个戏的导演,马上发现四凤的激情火花冒错了。

团长一遍遍地给小菲说戏。最后戏是开演了,但所有人的感情都有点错位。

这天晚上小菲卸了妆,心想,就是不一样了,往常陈益群会叫喊:“小菲姐,花卷给你领来了!”好可笑,我就是有什么想法也不会和他有想法,他比我小好几岁呢!

刚刚换好衣服,陈益群在走廊里喊:“小菲姐,又是洋葱花卷儿!”

小菲把门打开才意识到自己是一只脚蹦着蹿过去的。她那么怕错过他。陈益群手里拿着自己的饭盒子,里面有四个杂面花卷。“我吃一个就够了,你小伙子能吃。”

“给你女儿吃吧。”

“她才不会吃洋葱。”

“那你家还有那么多人呢。”

“烦不烦?你吃吧!瘦得跟个鬼似的!”

陈益群在灯影子里,但小菲看出他欲语又止。等小菲从剧场走出去,台阶上已有两个人在清扫了。小菲磨蹭到最后一个离开,就是怕碰上陈益群。再说家里没有欧阳萸在等她,她早一点晚一点有什么区别?刚走下台阶,陈益群就在背后叫她。

“小菲姐!我送你回家吧。我骑自行车送你!”

小菲站下来。这样的夜晚有个陈益群这样的伴儿难得。女人有个英俊年轻的追随者有什么不妥?她和欧阳萸结婚这么多年,追随得累死了。这是夏天的夜晚,陈益群穿的衬衫没有扣纽扣,里面一件破旧的蓝色背心。一骑车,风兜起他衣服后襟,蹭在小菲脸上。那是很年轻的男子气味。单身汉,却洁净。小菲总是想在陈益群身上看到年轻的欧阳萸,陈益群的洁净气味使她明白他绝不可能跟欧阳萸相像:他是个很会生活,很有自我料理能力的人。

到了文化局大门口,路灯下小菲看见陈益群一头汗珠子,她掏出自己的手帕递上去:“拉了半小时蜂窝煤。”她格格格地笑起来。

陈益群却没用手帕擦汗。他说:“反正回去要冲澡。走啦!”他把手帕还给小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