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第2/21页)

君子之交淡如水。人们在家里如此君子是否憋屈得慌?小菲就感到憋屈。老太太连送她贵重首饰都是淡淡的,把一条金项链和一只翡翠戒指放在她面前说:“喏,我也不戴了。喜欢你就拿去吧。”

老爷子谈到欧阳萸最近的小说,也淡淡的:“几个孩子里弟弟最不会写,现在他倒成作家了。”

大姐同样不露声色地拿了几块衣料和一张羊皮,说她反正穿不出去,大学里一个比一个朴素,小菲不嫌弃就去做两套衣服。

哥哥和嫂子稍为郑重些,送了小菲一床高级毛毯,一看就是特意去买的。小菲奇怪了,这一家里怎么出了欧阳萸这样一个大撒手的败家子?钱在他口袋全都有腿似的。也许这一家人都是淡淡地、漫不经意地败家?什么宝贝也不当好东西?后来她发现他们的确是这样,如果你对他们某件东西由衷地、热烈地称赞超过三次,那东西就是你的了。

小菲和团里人住在宾馆,不方便带女儿,就把欧阳雪留在婆婆家。小姑娘看到书架上有一块极小的古龟化石,跟她爷爷说:“真好玩!”过了两天,她又说:“从来没见过这样的石头!”再过几天她什么也不说了,只是长时间地端详它,然后浮想联翩地长吁一口气。老爷子把化石取出来,放在她手心上,说:“喏,拿去吧。”

小菲很难为情,叫女儿把化石还回去,老爷子淡淡一笑,朝小姑娘扬扬手,意思是:别烦了,就这么定了。

女儿一天看见大姑背了一个铜鼓似的皮包,便说:“这是什么?真好看!”

大姑比爷爷还过分,立刻把皮包给了小姑娘。小菲简直无地自容,把女儿叫到楼顶平台上,叫她“站好”!问她以后还向人讨东西吗?女儿站得笔直,反省不出自己到底做错了什么。

几年后小菲有机会和老爷子一起生活,她才彻底明白欧阳家人的性格。那时她为老爷子做了一顶狐皮帽,老爷子遇见一个老亲戚不断赞赏它,他便摘下来送老亲戚了。

从上海回到家,政府对粮食、副食的紧缺有了解释。一是苏联逼债,二是自然灾害。性情平和了几年的小菲母亲又唇枪舌剑起来。她的矛头是她自己的母亲和自己的女儿。外祖母已经不和大家同桌吃饭,小菲母亲认为她老也老了,和她自己一样,都不是拉套的牲口,只配吃南瓜粥或芋干饭,肉食、菜油全省下来给女婿家三口人。小菲假如贪馋一点,母亲背过脸也给她难听话:“没见过这么不贤惠的女人!左边是自己男人,右边是自己孩子,不能少吃两口?男人饿不得,男人养血养膘都难,孩子吃的是长饭!女人吃了有什么用?月月淌血都淌出去!”对老外祖母,她的话更恶毒:“活着不就糟践粮食吗?又不种田,不然吃下去的还积点肥!”

好在老外祖母只会脾性极好地问她:“啊?”

“装聋作哑!你养了那么多伢子怎么都不管你呀?土埋到眉毛了,还有这么大胃口!”

因为母亲和外祖母把副食和油都省下来,她们的耗粮量便大得惊人。母亲先是消瘦,渐渐浮肿,但她尽量把胃口压制住。

外祖母却没有这份意志力,自己在床上念念叨叨:“你还就是不死,给口粥就又睡到天亮了。你活着干什么?吃伢子们的粮票?黑户口一个,你偏还不死!当时他们行行好,一块儿叫你跟你老头子去了,多干净……”

小菲妈听了,有时候会突然跳起来,拿根绳子走到里屋,把绳子往老外婆身上一丢:“喏,成全你!”

“啊?”老外婆把耳朵又偏过来。

“又装聋了吧?”

这都是在欧阳萸不在家时发生的。欧阳萸一回来吃饭,小菲发现母亲完全和过去一样,尽量在桌上摆出四个碟子,一盆汤。欧阳萸很配合,说他爱吃掺南瓜的饭,芋干粉烙饼。渐渐地,他在乡下住得越来越长久,有时三四个月才回省城一趟。小菲刺探加搜查,却没有在他神色语言以及行装里发现异样。她正在演《雷雨》中的四凤,无法跟踪他到乡下去,但她相信他又有了女人。副院长加知名作家,女人们是什么嗅觉?马上苍蝇扑血地来了。三十多岁的欧阳萸比年轻时更吸引人,不是沉默寡言的少年抑郁骑士,而是挥洒自如的情场老猎手。他每回从乡下回来都消瘦一圈,不是让激情燃烧成那样是什么?

在排练中小菲从来没感到如此体力不支。大哭大喊的情节,她几乎真晕倒。下了排练场,她无论什么地方就一屁股跌坐下去。一次她跌坐在一大圈铁链上,跌得生疼也无力站起来。她怎么受得比四凤还苦?一只手罩在眼睛上,她看见自己面前地板上两摊泪渍。

“小菲姐,你的绿豆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