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七 第2章

血色骄阳,从都城东方冉冉升起。

替代月柔和的光华,以君临天下的姿态,将光芒迫向心情沉重的归乐众人,晨曦到处,照亮归乐都城外,迎风飘扬的云常大旗。

兵临城下。

今日之后,以美艳歌舞,精巧点心闻名天下的归乐,将不复存在。

在云常大军闪亮锋刃下,城门缓慢而沉重地一寸寸打开。

归乐大王何肃,携王后以及众归乐大臣,去冠赤脚,步出城门。怯生生被士兵们用长矛拦在大道两旁,噙着泪眼,跪下苦苦忍着哭泣的,是数不尽的归乐百姓。

国没了。

一切都完了。

当日敬安王府一夜大火,风起云涌,深受爱戴的小敬安王成了反贼,遭到四处缉拿。如今,小敬安王回来了,但归乐,他们的国,却完了。

归乐都城外的平原上,何肃在云常大军之前,舍弃至尊身份,向敌人跪下。

“罪人何肃,无能治理归乐,致使民不聊生。自古,珍宝有能者得之,何肃愿向云常驸马奉上归乐国玺,以表归服之意。”

低沉的话,一字一字从喉间挤出。何肃双手捧着国玺,缓缓举起送上。

传国之宝,重若千金。

何肃跪着,将国玺高举过头,双臂微微颤抖。

他从没想过,偌大的归乐,会断送在他的手上。

父王临终前,切切密嘱:“敬安王府诸事,需万分小心。”

他确实非常小心,登基后密谋策划,谨慎布置,一朝机关启动,狠下辣手,烧尽敬安王府一草一木,苦苦追缉,最终杀了敬安王和敬安王妃,只落下一个何侠。

可笑到了今日,才明白那“万分小心”四字,是如何地沉重。

王后和一干大臣脸色苍白,恍若失了灵魂似的,跪在何肃身后。

云常大军整齐静肃,兵刃寒光闪闪。

何侠神清气爽,意气风发,一手提缰,目光向下缓缓一放,在国玺上漫不经心地瞥了一眼,唇角仰起:“收了吧。”

身边一名心腹亲兵应道:“是。”下马接了过来。

何肃只觉得手上一轻,国玺已经落入他人手中,蓦然真切地感受到归乐终于真正属于他人,四肢一阵发虚,几乎瘫倒在地。

失疆丧国,怎有面目再见先人?

但他此刻再怎么难过,也不能不顾大局,身后众人的生死,只在何侠一念之间,忍痛低头道:“恭请云常驸马领军入城,王宫各殿已经腾清,供云常驸马使用。”

脊背上传来异样的感觉,何肃知道坐在骏马上的何侠正居高临下地注视自己。半晌,听见头顶上一个熟悉的声音徐徐道:“我们当年一同念书,曾听先生说过,亡国之君若要示以诚意,通常都会甘为胜者下役,执鞭随镫,不知大王对何侠,是否真有诚意?”

归乐众臣不安地耸动,何肃脸色剧变。

思及新仇旧恨,看来今日何侠不但要他的性命,还要将他置于人前百般羞辱。

人为刀殂,我为鱼肉。自己死不足惜,但……

何肃两拳紧紧攥了,藏在袖中,低头咬牙道:“请让何肃为驸马牵马入城,以示诚心。”

“大王……”王后在身后低低惊呼,轻声哭泣起来。

其余老臣,纷纷掩面而泣。

“不要多言。”何肃毅然截断王后的话,忍着羞辱,从地上站了起来,如踩着荆棘似的,一步一步走到何侠马下,伸手去牵骏马的辔头。

未触到辔头,一样事物忽横空腾了过来,轻轻拦了他,原来是一根马鞭。

何肃不解地抬头,以为何侠又另有刁难。

何侠却冷冷道:“我虽恨你,却未至如此。”手一挥,扬声喝道:“进城!不去王宫,我要去看看敬安王府。”

“进城!”

“进城!”

“进城……”

二字被士兵们一个接一个地传下去,起起伏伏,仿彿无数回音。

云常大军,像一头刚刚睡醒的巨大野兽一样,缓缓进入归乐都城。

何侠骑在马上,王旗随侍,亲兵簇拥,何肃等一干降君降臣沉痛地步随在后。

进了城门,陌生又熟悉的感觉向何侠狂涌而来,这个古老的城市,是他出生成长的地方,嬉戏游走于柳巷,策马欢娱于大道。

归乐,归乐的敬安王府,归乐的小敬安王。

归乐双琴,归乐的阳凤,归乐的白娉婷。

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发生的?

没人能明白何侠的心情。

自敬安王府被焚后,他终于第一次光明正大地进入了归乐城门。

报仇的誓言已经实现,何侠却发现,这并不能使他心里时刻涌动的那一分不甘和痛楚消灭。

他得到了归乐都城。此城已经没有了敬安王府,没有了爹娘的笑脸,没有了娉婷,剩下一个何肃,成了今生今世的仇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