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五章 画笔

所画住院半个月,手臂上的伤口才慢慢愈合。医生说可以出院,但回家还须休养一些时日。活计是不能做了,画壁画,那即便是伤口完全恢复也不可能。手肘大筋断裂,他的那只右手,除作为完整人体器官还可以暂时保留之外,完全丧失工作能力。

所画得知这样消息,一头瘫倒在病床上,沉默还是沉睡,还是吓的,一天一夜不曾起床,没有声息。

第二天早晨,朝阳还未爬上东边山岗,昏暗的病房里,所画却突然从病床上跳起来,眼神里注入焦躁和绝望的魔气,声音像一排尖利的牙齿,朝我啃过来。

“阿姐!你说我总不会真的没有右手吧!你说它既然还能生长在我的身体上,它至少还在吸我的血吧!血脉总还能让它有一些气力吧!只要它还能拿起画笔,我也不怕!阿姐,给我一支画笔!”

“所画……”

“阿姐,给我画笔啊!让我尝试一下!”

男孩的目光变得锋亮,尖锐,叫人心惊。我的手,月光的手,已经紧紧按住男孩的身子,也是不能叫他安稳。他在病床上拼命扑腾。扑腾不起,会用口腔,呼吸,急喘的气息和声音撞击我们。“阿姐!阿哥!别阻拦我啊!给我画笔!你们给我画笔!我要画画!!”

“唉所画,我给你,但是这里没有啊……要到师傅家去,求你……别这样折腾,我们先到师傅家去……”

“不!如果不能画画,我到师傅家去做什么?”所画目光直接地盯住我,焦点却不在我脸上。那种目光里已经没有焦点。它变得空洞,涣散。

我和月光,还有病房里两个医生,我们有四个人,才可以把所画强行拖进班车里。我们几乎挟持了这个惊慌失措的男孩,送他到耿秋画师家里。

画师的夫人,近期内正在准备着一场长途旅行,上尼泊尔的佛祖诞生地朝圣。行李已经备好,但是所画的受伤叫夫人停下了脚步。

当下安顿所画,他被夫人送入自家挂满唐卡的经堂。

所画在师傅家经堂里,面对满屋的唐卡情绪纷乱复杂。一会眼神恭敬,却也没有光芒。一会焦躁,东张西望。一会目光急骤锋利,雪亮如同一把匕首。一会则满目绝望,几近摒弃的神色,不望人,不望佛像,粉碎的光芒,坠落在地上。

他的师娘表情严肃,一边躬身朝拜唐卡,一边对恍惚中的男孩声色俱厉。

“所画!你怎么了!见到菩萨也不朝拜!你敢在这样的地方对佛祖不恭敬吗?!”

所画浑身晃荡一下,散乱目光里有一个凝结的点,似是有些悟道地落在师娘的脸上。

“坐下来。”师娘又柔和了口气,走上前去,拍拍所画的肩,轻轻按下他,“坐下来。”

所画才在师娘的安抚下坐进唐卡对面的床榻里。他师娘的手仍是搭在他的肩头上,没有离开。柔和的话语,和夫人柔和的手指,像一抹丝绸滑过男孩的脸。

“所画,你来看,你面前的唐卡,是莲花生大师,我们神灵的大成就者,具有无量无边的功德。来,孩子,闭上眼去。”

所画目光恍惚,微微半闭,也有迷茫的神色充满犹疑地从眼线内挣扎出来。

“闭上去,闭起来孩子。”夫人声音里点缀着雨露,“闭上双目你来观想,莲花生大师头戴宝冠,趺坐莲花月轮之上,手托甘露……你来想:大师的甘露有没有化成一股白光?哦呀,它会照灌你,叫你好起来……好,你再来观想,大师的法身有没有缩小如同一米阳光,它会从你的顶门,顺中脉,到达你身体的中心,安座于你的心脏……现在,孩子,你能看到在你的心中,有莲花在开放吗?”

所画目光微微启动,半睁半掩,或许是顺应更多一些地,瞧着唐卡。有点奇怪,还是一路颠簸得累了,所画的目光在众多威严的唐卡佛像和他师娘的开悟引导中慢慢稳定下来。

师娘因此不失时机地从神龛上拿出一抹松香,倒进香炉里,“来,所画,帮我点香。”

中午,花花的阳光钻进耿秋画师家镂空的窗棂,流淌在一幅幅唐卡上。男孩已经在松香的烟雾中面对唐卡发呆良久。他爬起身,抬起左手,扶持右手。那右手便像一只闷闷的布袋子,在男孩身上晃荡起来。男孩呆呆瞧着,又重新用左手抓起来。一支小小的画笔塞进右手的五指里。但是右手抓不住它,他只得用左手紧紧抱住右手,才能将画笔送上墙壁去。他准备在墙壁上虚拟描摹一个图案。但左手迟钝打颤,右手也颤抖不利索。他又尝试用左手作画,那左手关节却僵硬不得灵活。